「玛门,难道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埃拉丹涅吗……」
露娜垂下头,神情沮丧。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现在就一路狂奔出埃拉丹涅的北城门,穿过独立城邦特区的广阔领土,直奔雅各王国而去。
「现在你还不能走,」玛门摇了摇头,无表情的脸上似乎连血色也没有,「已经有了一次教训了。现在的埃拉丹涅,如果独自走出家门或者是旅店的话,就等于自讨苦吃。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如果没有我的保护,你就独自出行的话,谁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了。」
「玛门……玛门理解我的想法吧?知道我的苦衷对吧?」露娜拉住玛门的袖子,「玛门,应该能体会我的感受吧?」
与玛门相处的几天中,露娜得知了玛门过去的一部分故事。她知道,玛门曾经是被抛弃的孩子,也知道玛门曾经孤独地一个人在世上挣扎着求生存。其余的露娜不知道,可是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玛门肯定能理解她的苦衷的,肯定能。
如果不放她离开的话,梦婷妈妈就会越走越远了……
「我肯定能理解你的苦衷,露娜,」面前,玛门的神情似乎变了些,「只不过现在我依旧抽不开身。我答应你,我会一起陪你去雅各王国,然后在那里,再走出寻找你养母的第二步。好吗?」
怎么可能不好?
露娜拼命地点头。玛门当然懂得自己的意思了。玛门当然能够答应自己的请求。这样的话,再好不过了。
但是……
露娜不禁思忖,在出发之间,又要拖延多久呢?
「玛门,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埃拉丹涅,向北方的雅各王国前进呢?难道还要很久吗……」
「不会很久的。虽然没办法给你准确的时间,但相信我,」玛门的声音变得沉重了起来,「不会很久的。」
玛门站起身来。她高大的身影,遮挡了身后木架上蜡烛闪耀的烛光。露娜被笼罩在淡淡的阴影中,神色依旧忧郁。
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好觉了,露娜这样想着。自从在那条不知名的深巷中遇到那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有时在深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不知所措。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梦中折磨她的灵魂一样,让她整夜整夜不得安眠。
「玛门,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吗?」露娜拉着玛门的披风,金色的刘海挡住了她的双眼,令人无法看清她的眼神,「稍微……再留一会儿吧。我现在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真是蠢啊,为什么要故作镇定呢。想哭就哭吧。露娜对自己说着,想哭就哭吧,反正不会有人在乎的。
露娜早已满面泪痕,玛门不可能不知道。但出于莫须有的自尊,露娜还是将自己的双眼用长长的刘海遮了起来。
「玛门……我好想她……」
「这样吗。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玛门,玛门,不,不要走啊……」
关门声响起,露娜依旧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床上。
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寂静得令人发狂。
不过,她并非完全没有抓住救命稻草。玛门刚才的语气,好像有些挣扎。人在情绪极其脆弱的时候,对他人表情和语气的观察能力是很强的。
露娜孤独地坐在单人床的边上,以半跪的姿势靠着墙。她用呆滞的眼神凝视着积了灰的地板,内心咯噔一下。
「玛门真的是想要帮我吗……玛门,玛门一定理解我的对吧……」
在不眠之夜,回想自己与梦婷妈妈相处的时光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露娜的日常。只有这样才能让露娜继续以寻找梦婷妈妈为理由将旅行继续下去。
否则的话,什么都没有意义。
……脑海中光芒一闪。
「露娜,你所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
「露娜,你所寻找的,究竟是谁呢?」
「我就是你呀,露娜……」
「我就是,那个没有找到自我的你啊……」
难道说,未来?
自己看到的那个,宏伟而黑暗的场景,在黑暗的平原上,率领大军的真的是自己吗?说不定不是梦呢。
不,脑海中还是一片混沌……
露娜不禁开始思考今后的行程。从塔纳卡带出的盘缠,如今所剩也没有多少了。玛门虽然说过,可以替自己垫付一部分租金,但是这样拜托别人来解决自己的麻烦,让已经领受过帮助的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还是决定每天自己付自己的租金。
这样一来的话,就要想办法挣到钱了。她只能在白天外出,作为街头艺人,琴技与美貌兼卖,吸引过路人将铜币或者银币扔到她的脚下。
有些丢脸。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在外面一直留到晚上,在经历过那种事之后,她也就想都不敢想了。
「你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
玛门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是啊,自己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在那之后就不可以在夜晚一个人外出了……连独自一人上街都不行。
诳论一个人出城了。
露娜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好像愈发痒了起来。她躺倒在床上,连外衣也没有脱。今晚的月亮初露头角,在明净的夜空,仅仅挂了一道银白的弯弧,仿佛这无边无际的夜空在朝着她咧嘴微笑,露出一排阴森的、雪白的牙齿,而其余的部分皆隐没于阴影当中,不可见。
据说每当黑暗的夜晚,就是那些喜爱黑暗的生物出没的时候。虽然同为魔物,但就算对于同类,也会有恐惧的时候。墓地中的不死魔物,以及深居于洞窟的昆虫魔物。
露娜胡思乱想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变得模糊了。
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条又一条通往各处邦国的宽阔通道。她想走其中最为狭窄的一条,因为只有那一条通往她的愿望。
雅各王国,与古老的雷斯卡特耶接壤。在帝国的管辖之外,堕落的雷斯卡特耶此时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亲魔物国家。在魔物与人类共同建立的政体中生活的居民们,每天都过着快乐而充满欲求的生活。
雅各王国,作为完全中立的一个政体,根据玛门所说的,或许也受到了雷斯卡特耶的影响。在边界处,无论是与独立城邦特区还是与雷斯卡特耶接壤的部分,都一样。
据说,那里有一个叫做「着魔小镇」的地方。那座小镇,是雅各王国最神秘的小镇,就连玛门也不敢说自己对它了如指掌。
有人说,那里连接着别的世界的入口。有人说,那里隐藏着人所不知的秘密。也有人说,在那里定居的人,命运都会被完全改写。
露娜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但是她莫名相信,神秘的地方总是充满各种可能性,譬如说,这个着魔小镇,就是如此。玛门就是这样告诉她,着魔小镇所处的地区,空气中魔力的浓度似乎可以与魔界,甚至与猫王国周围的明绿魔界媲美。
……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脑中总是沉浮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露娜感到有些不适。
她从床上爬起来,静悄悄地打开房门。玛门租住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的对面,露娜举起左手,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房间的门。
没有回应。
「玛门,你在房间里吗?」
露娜轻声呼唤着。现在时间大概不早了,声音不能太大,否则会吵到别人。露娜见没有回音,再继续呼唤两声。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好像房间里没有人一样,甚至连魔力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难道说,已经这么晚,玛门却出去了,不在房间里吗?
露娜不死心,继续敲门。就连指关节都开始发痛,房间内却依旧没有传出任何回音,仿佛死气沉沉的鬼屋,人进去后就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房门死死地锁着,露娜从外面也无法打开。
「玛门!玛门……!」
露娜在自己的声音中注入了魔力。她确信,带着魔力的声音穿透了房间的门和墙壁,透进了房间中,如果房间里有人的话,绝不会听不见。
然而,和她预想的一样,还是没有回音。
走廊中燃烧着的灯台快要燃尽,露娜在墙上投下的影子,在暗红的火光映照下摇摇晃晃的。露娜感觉自己有些窒息,在黑暗中快要被吞噬一般。
孤独的感觉,真是够受的了。她原本只是想要多一个人来陪陪自己而已……然而,就连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无法达成吗。
果然,今后要走的道路还是很长。露娜失望地转过身,回到房间里,将房门关得紧紧的。
……
其实玛门并没有出去,也没有睡着。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睡意。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给予露娜一个完全错误的、相反的信息,让露娜相信自己往错误的方向走就可以找到梦婷。
已经丧失了很久的罪恶感,让玛门感到惴惴不安。
据她所知,梦婷离开埃拉丹涅后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向南才对。在卢科斯坎教国所称为远西平原的地区,有一片她十分熟悉的魔界。
果然是要去那里,是要去见达莉菈吧。玛门很清楚,也知道为什么。她认识达莉菈的时间也有很久,她明白达莉菈绝对不是会将过错一位归咎到别人头上的评判者。
毕竟,塔洛尔兰娜陷落之时,玛门也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那深埋在冲天火光中的黑暗。
梦婷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向她所在乎过的所有人谢罪,然后用自己的生命去还债,同时,也是为了向教团寻仇。痛失所爱的人,无论外表看来多么冷静,内心也无法安宁。
露娜实在是太可怜了。
她从未做错什么,只是想重新找到给予自己那份母爱的养母,不,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亲生母亲般的家人了吧。
她只是想找回亲情而已,却因为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失去了所有可能的机会。梦婷曾经祈求玛门保护好露娜,她也一直照着这样的指示在做事。
然而,这样真的正确吗。显然是正确无比的——如果真的指引露娜去找到她所思念的梦婷妈妈,那么,梦婷的赎罪之旅只会毁掉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生命。
这一点恐怕梦婷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当时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能让露娜找到自己。否则的话,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把露娜的一切,她的所有梦想,她的所有希望,都全部毁掉。
让露娜远离自己,远离是非之事与是非之地,让露娜去承受那份失去亲人的痛苦,而不是承受灭顶之灾。
每当一个生命消逝在火刑架上熊熊燃烧的烈火之时,玛门早已封冻的心就会重新变得柔软一分。或许,梦婷即将面临的下场也是如此吧。玛门并非不知道,梦婷所创作的乐曲意味着什么。
她笔下,这一生中凝聚了所有心血、仇恨、思念、爱与希望的乐曲,将由她燃烧自己的生命,用那架她自己打造的琴所演奏。这首能够深入人心、乃至控制灵魂的乐曲,一旦奏出,无异于对教团、对帝国高声宣战。
她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吧。
玛门站在窗边,凝望着窗外的夜景。此等事物令她无比纠结。
这是一个令人揪心的故事。不辞艰辛,踏上旅途,追寻母亲足迹的女儿,以及为己定罪,义无反顾,走向死亡之路的母亲。两人都没有错,但正是因为正确,才会使得两人的旅途痛苦无比。
自己的耳中,好像再次响起了达莉菈的劝诫声。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恳求自己。不止一次,低声下气,甚至无声泣涕。玛门将目光垂下。那时的达莉菈,就像为生病的妹妹担心的姐姐一样,摘下了前萨巴斯圣地司教的面具,转而透露出自己充满情感的一面。
「玛门,玛门啊。如果可以的话,求求你,救救梦婷吧。」
达莉菈这样恳求着自己。走投无路般地,这样哀求着自己。
玛门紧咬牙关。这边要保护好一心寻母的露娜不要受到自己追随之心的伤害,那边要保护自我放逐的梦婷不要将自己一味地推向地狱。
天上的众星都黯淡了。只有一点弧度的新月高挂在空中,仿佛咧着嘴嘲笑她的愚蠢和妇人之仁。冷酷终究只是装出来的,无论作为生命多么冷酷,也终究不可能及得上这世界的十分之一。
毕竟,人界也好,魔界也好,都不是天堂。
至于天界,就更不是了。
一阵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玛门拔出自己的黑玫瑰之剑。这柄剑通体乌黑,镜面般反射着自己无表情的面容。
凝视着剑刃反射中的自己,玛门喃喃着自己的疑惑,无声地感叹。
「塔洛尔兰娜的梦婷·爱洛啊,」玛门自言自语道,「你究竟是一位慈悲为怀的母亲,还是一位决绝无情的战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