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玛门的委托前来吗……？」在旅店门前，梦婷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我不知道具体是出自什么目的，」戴维安微闭双眼，用双手枕着头，一副悠闲的样子，「但我所知道的是，你会以这里为新的***继续旅行，她委托我的内容，仅仅是在你旅行的途中保护你罢了。」
「保护我吗……」梦婷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头发。
「不过看你这样子，大概不怎么愿意接受我的保护咯？」
「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不胜感激。」梦婷摇头道，「但是，要我说的话，还是建议你不要跟随我一直到目的地。」
不是建议，而是你一定不要跟随我到目的地，梦婷在心里无声地喊着，否则连你都会被我所害的。
「我还不知道你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呢，」戴维安咧了咧嘴，「不过，对我来说大概都一样吧。我一直都很想出去看一看世界，如果跟着你走的话，大概，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吧。」
眼前这个少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难以信任。梦婷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
「既然玛门这样委托你，」梦婷继续问道，「她付给你什么报酬了吗？」
「呀嘞呀嘞……」戴维安举起双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啦。我真的不是敌人，梦婷小姐，倒不如说，我对你的事情很感兴趣。」
「感兴趣吗……」梦婷叹口气。
感兴趣啊……对这种事明明不该感兴趣的才对，这孩子难道是偏偏喜欢往火坑里跳的类型吗。
「而且，」戴维安从披风后的腰带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皮袋，里面发出叮呤的响声，「我有报酬。足以让我从这里旅行到南方沙漠的旅费。」
戴维安的描述，据梦婷看来大概夸张了些。但是，一眼看去，大概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
玛门对自己这么上心吗？还是说别有企图呢。无论如何，还是先和这个名叫戴维安的少年处好关系吧。他身上有纯粹的人类气息，年龄不大，应该还没有狡诈到那般地步，只是个任性的孩子而已。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要进旅店留宿吗？」
出于关切，梦婷这样问戴维安说。
「为什么这么急着问我的意向呢？」戴维安天然般地笑了一下，「难道说想和我同床共枕吗？」
果不其然，是所有男性都会做出的回答。梦婷转过身去，打开旅店前厅的大门。
「那种事，」梦婷说，「我啊，大概会允许某个男人这样做。但是，还轮不到你呢。」
……
就这样，梦婷与戴维安分居在隔壁。塔丹墨尔的旅店客房，在隔音效果上下的功夫很大。梦婷完全听不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声音，而隔壁房间，大概也听不到这里传出的声音。
如果不动用魔法的话，梦婷大概是完全无法察觉那边的状况的。不过即使能够做到，梦婷为了礼貌考虑，也不会允许自己运用这种手段偷察隔壁的情况。
为了保证自己的心境能够清静下来，梦婷褪下斗篷和外衣，身着贴身短衣坐在床铺上。漫漫长夜，黑暗连绵；但是若说要入睡，对梦婷来说还为时尚早。
这种时候大概需要一些能够思考的东西吧。
「莫斯……」梦婷吹灭了油灯，凝望着房间角落的黑暗，「你所说的不愿背叛我所爱的世界，是什么意思呢……」
对这个世界，梦婷实际上已经少有留恋。对达莉菈的不舍其实早已排在最后，而对莫斯和露娜的想念，在她的心中，无论多么不愿意承认，依旧固执地排在第一位。
这就像影子一样，莫斯的笑容和他由丑陋变得英俊再变得丑陋的脸庞，顽固地留在梦婷的回忆中。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除了露娜温暖人心的微笑之外，留在梦婷记忆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就是她和莫斯曾经拥有的感情。
丑陋什么的，实际上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曾经给过自己什么。那一场战斗使得他与她必须分开，即使他们依旧深深地爱着彼此。或许是因为莫斯觉得辜负了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的是他。
在那以后很多很多年，她都没有再见到他了。直到五年前的那天，他在塔纳卡的阴影中现身，用缠绕他周身的寒气包围梦婷，依旧操着以往的语调，以那种讽刺的、却又令人怀念的风格，呐喊着他对梦婷的想念。
那场大火，令他彻底毁容了啊。
或者说，不是大火，而是他内心的愧疚令他毁了自己的容貌，再也变不回来了吗？
不过，不论如何，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梦婷都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
「莫斯。」梦婷对着黑暗轻声呼唤，「莫斯。我错了。莫斯，如果你真的能从阴影中随时随地现身的话，现在就请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仅此一回就好。让我……再获得一次你的吻吧。」
梦婷清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用被单裹住了全身，不知是因为激动的情绪还是略微发冷的夜风，梦婷始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果然，还是那样啊。
对于那件事的回忆，无论多少次都不会结束。无论多少次都会想起那些亲爱的友人在硝烟与刀剑下殒命，无论多少次都会想起那时达莉菈在火光爆裂中露出的仅有一次的落寞面容。
让自己心中的罪恶感无限发酵，直到充满意识之巅，在那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梦婷打开行囊，取出水壶，为自己倒出一杯清水。
说是清水，实际上已经有些浑浊了。或许在进入旅店之前应该在斜穿塔丹墨尔的河流中接取一些，不过这样就好。
这里的房间，租金与埃拉丹涅的纯木质客房一样，装修却与后者迥然相异。梦婷结束了自己的回忆，正打算清空意识。她重新点亮了油灯和蜡烛，将它们摆放在房间的各处，中间就被完全照亮。
柔软的淡黄色羊毛地毯铺设在地板上，而石砌的、甚至有被粉刷过的墙壁安稳地立在房间四角。无论是桌椅、床铺还是书架，所有的陈设被精致地装饰过，就算是木质的结构，用手直接摸在表面，也完全不会有异样的触感。
被削成了将近完全光滑的平面，真是极其特别的体验。
……
现在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有很久。
梦婷再次打开自己的行囊，从中取出刚刚放入不久的纸张，打算继续用创作来打发晚上的时间。
她的生物钟，从不出错。她为自己定的作息时间，无论哪一天都会完全遵守，即使在野外露宿时也是一样。
看着纸上不断跃动的音符，梦婷心里又氤氲起一股无名的惆怅。
每一个音符，都在预示着暴力和死亡，每一条谱线，都好像指向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音乐，本应是带给人们以快乐和欢欣的事物，到了今天的梦婷手里，却变成了通向毁灭的平坦大道。
要她说的话，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赎罪，好像变成了将自己的罪孽变得更深一筹，让梦婷感到自己正在挣扎着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沼泽，反抗得越激烈，沉得越深，而不反抗的话，则只能老老实实地迎接绝望的到来。
好像看不到亮光一样，梦婷即使睁着双眼，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座迷宫的出口。
梦婷将笔蘸好了乌黑的墨水。这些墨水极其贵重，以东海的乌贼墨汁提炼而成，经远途运输而到达各邦各城。
这些价值连城的生物体内的提取物，原本应该有着更加伟大的使用价值吧。
比如说，记录远古以来留下的历史。
或者说，撰写无论对人类还是对魔物，都值得一读的书籍。
这两样，梦婷知道，都有人在做。不过，被铭记的往往是他们留下的东西，而不是他们本身。
梦婷的追求终将达到的终点，或许，也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另一张纸也被写满。
火光晃动着，阴影在实体的背面不停颤抖，好像恐惧着躲避光明一般，使纸张上的字迹与乐谱光暗斑驳、明灭交结，恰似梦婷心中躁动不安的恐惧。
「心跳又加快了，」梦婷这样告诉自己，「你不可以这样，一定要稳住。」
没错，一定要稳住，至少，自己的心态应当如此。
梦婷再次熄灭了灯火。今晚过得异常地烦躁。那个名叫戴维安的少年，有没有在好好休息呢？
「戴维安，你说你要保护我。但是，谁知道，到了终点的时候，是谁在保护谁呢……」
自言自语的梦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所说的话的内容。她只是在思考着，那个神秘的吸血鬼玛门。
她有没有照顾好露娜呢。有没有照顾好那个在一心寻找自己、即使面对风和暴雨也绝不抱怨的孩子呢。
南方的魔界，和西方的帝国，露娜出生的城市。那个名字，至今未忘，那是梦婷终将到达的地方。
就是因为这些牵挂，才激起了心中与母性相反的罪恶感吧。正因为有了罪恶感，才要去赎罪。但是，又恰恰是因为赎罪，反倒又让自己在罪恶的深井中越坠越远。
远在南面的，达莉菈所在的魔界，以及西方的帝国，露娜出生的城市。那个名字，至今未忘，那是梦婷终将到达的地方。
艾司德碧罗……
梦婷轻笑一下。为什么，这时会感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遥远的圣地巡礼呢。
正当梦婷盖上被褥，行将入睡时，她体内的魔力涌动起来，而她好像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少年祈祷和抽噎的声音。
……
已经走了这么远了，玛门，大概没有发现自己的行踪吧。
露娜静悄悄地在埃拉丹涅的北城门外，向远处偷偷移动着。前路漫长无比，她要走过的旅程，迄今为止还未曾迈出百分之一。
她仿佛才刚刚发现，她连自己所居住的独立城邦特区有多大，都还不知道。脑中一点概念也没有，就这样出行；真的是只有笨蛋才做得出来的举动。
然而，事已至此，再去后悔已经没有意义。露娜不在乎自己的年龄只有小小的十二岁，也不在乎自己的身量有多矮小。
她不在乎，如果仅仅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的程度有多少。她心中大概明白，这是幼稚的决断。不过，如果只是凭着自己内心的希望，在向着眼中的那个方向，一步又一步地前进的话，总有一天，应该能够到达自己所期盼的那个终点吧。
但愿如此。
「梦婷妈妈，等着我，」露娜轻声对自己说，又好像是对梦婷妈妈说，「梦婷妈妈，等着我，我在一直向北方前进，一直，一直向北方前进。」
「到时候，你要听我唱唱歌，看我跳跳舞……」
「然后，我们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一起做一场美丽的梦，好吗？」
想象中的梦婷妈妈，正身着朴素却得体的裙服，立在自己面前温柔地微笑。
「好啊，我的露娜小宝贝。」
她这样回答了自己。
露娜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她回头望去，自己已经离开了埃拉丹涅很远。那座巨城，被她甩在了身后，在她当下正在攀爬的山丘相比，它在视野中好像低矮了很多。
「呼呼……果然，如果有心克服困难的话，越过了山川，在眼中看来，再大的困难，也就不过如此吧？」
露娜会心一笑。
虽然有些对不起一直在挂念自己的玛门……但是，她终究会理解。
毕竟年龄比她大出那么多，经历的事情也比她多出不少。玛门相比露娜，思想或许更为丰富。
这样的话，理解她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露娜继续埋头向上。半山腰上，生长在岩壁和土壤间的歪斜树木，在对她招手。夜色中的山林，正在向她一步步接近。
一个人的旅行，虽然寂寞，但是好歹不会受到什么限制。至少不会有人阻止自己找到梦婷妈妈的吧。
玛门说得果然没有错。梦婷妈妈一定在北方。如果马不停蹄地往北方走，一定可以追到梦婷妈妈，一定可以找到她。
疲劳湮没了露娜的思绪，脑海中只剩下了梦婷妈妈的虚影。爬山很累，脚很痛，腿也很酸。然而，现在应该还不能休息，露娜喘了口气，看了看四周。还没有到山顶呢。
还有那么一段距离需要走，等到了山顶之后，再扎营休息，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不对，还有猛兽呢。如果山上有猛兽的话，则就需要再找一些更适合过夜的地方，比如说灌木丛之类……
一脚踩空。
「啊呀！啊呀！！」
露娜慌忙抓住树枝，勉强没有从陡峭的坡道上滚落下去。她向后观望，建在山边的埃拉丹涅城，已经矮过数十米的高度了。
她暗自窃笑，嘻嘻，好小的城啊。
待到自己爬到了山顶，再稍事休息吧。
露娜用一根折断的树枝当做旅行杖，支在身前。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周围绿叶的气味也变得浓重了起来。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顶。四肢的疲劳，早已不可言喻。
该早些休息才是。
露娜背靠着山林深处的树木，缓缓坐下，让自己超负荷运动的肢体能稍微舒展一些。她惬意地嗅闻着自然的气息，好像森林中建立村落居住的精灵一般，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前路的希望当中。
「梦婷妈妈，我永远都爱你哦……」
露娜的意识渐渐涣散，坠入浓浓的睡意之中。
森林的气息，着实美妙。
但是，好像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混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