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丹墨尔的清晨和上午，空气十分新鲜。周遭没有过于高大的建筑物遮挡，无论是街道还是广场都显得非常亮堂。
梦婷付过租金，踏出旅店的大门，背靠在旅店的外墙。铁匠铺离这里不远，梦婷能够从这里看到正在挑选新装备的戴维安。
好像是对黑色情有独钟一般，戴维安为自己准备了一把通体乌黑的乌木弓，和一袋黑羽箭。他一袭黑衣，套着一件黑斗篷，纤细的身形，躲在工坊和顶棚的遮盖下，仿佛一片黑色的剪影。
他正神色轻松地向她走来，此时好像真心感到快乐的表情，就连一丝一毫与昨晚莫名其妙的抽噎声相关的迹象，也全然不得见。
控制情绪和神态的能力超乎想象地强大啊。
看着已经全副武装、准备万全的戴维安，梦婷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安。
这不是个能让人完全放心的人。然而，眼下如果没有旅伴，或许会遇到麻烦也说不定。和他一起走，大概是较佳的选择，尽管梦婷此时依旧对他心存怀疑。
「带着弓和箭外出？」梦婷问道，「你身上没有其他用于自保的东西吗？」
「不能缺了匕首，或者，带上一把短剑也可以，」戴维安摇摇头，「你肯定知道艾格贝吉王国没有独立城邦特区那样富裕，城镇的密度和规模也远远小于前者。行进的路途中，为了减少旅费的花销，野外猎捕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打猎。梦婷从来没有碰过兵器，诳论猎捕。但就算是这样的她也不会不知道，猎捕技巧高超的猎人在旅行中能够做出的贡献。
「你意下如何呢？」戴维安微笑着问，「还是说，你害怕我趁你走在前面的时候一箭从后颈穿透你的喉咙？」
看来蛮有自知之明的。不过，听到他这样说，梦婷也稍微放下了一点戒心。
「不，这没什么好怕的哟，」梦婷摊手道，「我想的是，你会不会把路过的兽人系魔物当成野兽猎杀掉。」
「我可是彻头彻尾的亲魔物派人士，梦婷小姐，」戴维安有些不满，「你这样说的话，可真是把我的人生观都否定了啊。」
「亲魔物派人士……」梦婷沉吟了一下，「也对。不然派你来的人，不可能是玛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忘了提，梦婷，」戴维安耸耸肩，「我知道你是魔女，永远维持着少女之姿的魔女，曾经是人类，而直到现在还拥有着那份感情。」
「是玛门告诉你的吗？」
「一部分是，一部分不是。玛门告诉我了，的确，但我从你身上能够感觉到魔物的气息。」
「这样吗……」梦婷走近戴维安，「说得太多也不好。如果还要赶路的话，现在的时间就很合适。」
「你在害怕？」戴维安弯了眼眸，满含笑意的眼中透露出一丝无奈，「梦婷·爱洛，我告诉过你了，什么也不用怕。我走前面，帮你开路。」
石砖缝中长着很多青草。他们的鞋底踏在茁壮生长的草本植物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两人一路无言，只是凝望着前方的南城门，凝望着前方直通艾格贝吉的那一条道路。
艾格贝吉王国边境，与卢科斯坎教国接壤的魔界，是此行的第一个终点。跨过广阔的荒野、村落和城镇，不知还会遇到多少麻烦。梦婷苦笑着，用余光瞟视身旁并行的戴维安。
戴维安的身高比梦婷高出很多。十七岁的少年，或许在某些文化发源地，已经算得上是必须独当一面的男人了。这个少年大概就是如此吧，虽然年轻、看上去不太稳重，但是与他相处一段时间以后，竟能感到些许安全。
梦婷不禁自嘲，这个男孩，说实在的，比起莫斯，还是幼稚得可笑。
「在艾格贝吉度的第一个晚上，怕是要在荒野中度过了吧？」戴维安问道，「需要我帮你守夜吗？」
戴维安将弓弦勒在身前，斜背着猎弓，这独特的方式令人不禁发笑。
「当然不需要了，戴维安，」梦婷回应，「一个人也能安稳入睡，不如说，身边如果没有醒着的人，我会睡得更安稳。」
「这里是卫兵佩恩。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上午好，佩恩先生，」戴维安微微鞠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城门已经开放。那么，请让我们出城。」
……
戴维安的脚步相当轻快，梦婷不得不让他暂且放慢一些等待自己跟上去。梦婷就算才华过人，在这种体力至上的事情上，也不过是只是一个少女的脚程罢了。
戴维安每走一段路就要回过头来看着梦婷，他的目光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真慢啊，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戴维安皱眉道，「还真不知道要碰到多少麻烦呢。」
抱怨一样的语气，青涩的声音，讨厌之余，甚至稍微有点可爱。
「我们在身高上就已经比出落差了，」梦婷回答，「对女孩子的要求不要那么高好吗？」
戴维安摆了摆手，稍微提高了音量说：「那也不要浪费时间啊，现在这个样子怕不是好几天都到不了最近的城镇，补给什么的也就不用想了。」
梦婷的视线向四方游走。被抛在身后的、被深色城墙包围着的塔丹墨尔城已经被甩在身后，就算是普通的步行，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也
「对我来说，趁现在多欣赏一下周围山川的景色，」梦婷故作轻松地说，「也不见得多坏哦。」
因为已经是此生最后一条旅路了。当然，梦婷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
玛门有告诉戴维安别的什么事吗？梦婷暗自思忖着，比如说露娜的事？
不，那样对玛门来说，恐怕不太好吧。自己委托了玛门好好保护独自前行的露娜，不要让她来找到自己，而玛门又委托了这个少年来保护她。这是何等巧妙的双重委托，让梦婷不禁认为玛门是有意针对她。
梦婷并不熟悉玛门的性格。据她看来，玛门的言行举止虽然有着贵族千金的优雅，却又带着一股男人般的率直和飒爽。
以她的能力，应该能保护好露娜吧。还是说露娜和玛门相处不来呢。这两种可能性都不能否定，但是一旦开始思考露娜的处境，梦婷的心就禁不住一阵悸动。
「梦婷，你的脚步好像更慢了。」戴维安转回来走近梦婷身边，「是因为累了，还是有什么烦恼？」
「不累，也没有什么心事，」梦婷谎称道，「我只是想趁此机会，至少在远离之前，尽可能多欣赏欣赏景色。」
「以后不是有的是机会欣赏吗，」戴维安整了整身后背着的箭袋，「我觉得现在说来还是快些赶路比较合适。」
「也是呢……」梦婷叹了口气，「这次该轮到我道歉了。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否则的话可能会出事。」
「出事？」
看来玛门没有把露娜的事情告诉戴维安。至少没有告诉他最关键的地方。不知为何心里稍微有些不甘，但此时更多的感觉还是庆幸和松一口气。
「没什么，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好了，」梦婷摇摇头，「旅途总是无聊的，我不过是想让这过分无聊的旅程变得稍微有趣一点罢了。」
梦婷放眼望去，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平原和森林。稍稍隆起的山脉，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绵延着，有星星点点的灰白色痕迹，望不真切，应该是城镇或者遗迹一类的吧。
如果是城镇的话，那么，那里是他们两人的中转站。然而，如果是遗迹或者废墟的话，那便是承载着沉重过去和悲伤回忆的典籍。
曾经令许多吟游诗人唏嘘的战争史。
艾格贝吉王国曾经是分裂的几个小王国，彼此之间因为对魔物的态度非常不同而战火连天。大概也就是雷斯卡特耶陷落的时代，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魔物和人类组成的军队在平原和高山上挥舞战旗、高吹号角，魔物们用自己的方式征服人类的军队，而人类则用纯粹的暴力和对欲望的克制对魔物大开杀戒。
说到底，还是魔物的人口少得过分了。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亲魔物国家，都被这个曾经是几个小王国之一的艾格贝吉王国所攻陷，纷纷举起白旗，将魔物驱逐出境或者就地正法，逐渐建立起了规章制度与教国如出一辙的严格统一政体，反魔物政策推行至今，就是当代的艾格贝吉王国。
玛门有没有亲眼见过这一片战火冲天的地带，梦婷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达莉菈肯定是亲眼见过的。这也是达莉菈发誓做和平主义者的原因，她无法容忍魔物与人类互相残杀，这个态度大概也就是从这时坚定下来的吧。
「呐，你知道这个国家过去的黑暗历史吗？」不由自主地，回想着这段传说的梦婷，转头问身边一同行走的戴维安道。
「黑暗？」戴维安似乎理解了梦婷的意思，歪着咧起了一边嘴角，「对某些人来说，那应该被当做所谓的光辉历史才对吧。」
「不管怎么说，」梦婷感觉自己找到了可以拿上台面说的话题，「我觉得那对魔物来说至少不是什么光辉的历史。至少肯定有不少魔物对此怀恨在心吧。」
达莉菈。这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是呢，其实对我来说，大概也算得上是令我在意的历史了吧，」戴维安的语气不知何时变得深沉了起来，「若不是因为那场战争，她恐怕也不会那么恨恶人类吧……」
「她？」梦婷听到了一个表示雌性的第三人称代词，「你是指？」
「啊，没有，抱歉，」戴维安摆摆手表示自己失言，「什么都没有，还是忘了比较好。」
「头一回听到你用这么沉重的语气说话啊。」梦婷轻笑。
「让你看到失态的样子了还真是抱歉啊，」戴维安好像气鼓鼓的一样，「我又不是天天都会这样。」
「难道说，这次该道歉的，还是我吗？」
「没有，我刚才有些激动了，」戴维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事都不方便现在和你说，不过……」
「不过？」
「不过啊，那段历史，对我来说，倒是的确非常黑暗呢，」戴维安好像长出一口气，将双手抬起，慢慢高举过头，仿佛要囊括世间一切，「这个国家表面看起来非常干净，但实际上，到处都是腐烂的气味。」
戴维安悠闲地旋转着身子，梦婷无意中瞥见，他的双瞳，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澈。
「我啊，」戴维安说，「曾经无可救药地喜欢过一个和那些战争有关的女人。」
……
乌木弓因为被完全拉开的弓弦牵扯而微弯，戴维安将黑羽箭搭在弓上，猎鹰般锐利的视线直指密林深处迷失的野兔。
梦婷站在一旁，虽然帮不上忙，但她能够感觉到戴维安全神贯注于猎物中的那种力量。尽管行囊中依旧备有干面包等干粮，不过，如果狩猎成功，得到的新鲜肉类则可以更有效地补充接下来即将被消耗的体力。
猎物出现在视野中了。
「戴维安，」梦婷提醒道，「看到野兔了吗？」
「我看到了。有两只。」
戴维安收回弓弦，猛地抽出第二支箭，与第一支箭交叠按在弓弦上，双眼死盯着面前的猎物，待至它们来到射程范围内。
「来了啊……」戴维安喃喃道，「抱歉了呢……」
弓弦振动声与箭杆划破空气的声音在昏暗的林中、在树叶间激荡起来，两只野兔似乎收到了惊吓，奔跳的脚步乱了套。正是在这犹豫间，两支箭矢无比精准地射来，毫无偏差地命中两只小猎物的脑袋。
戴维安拉弓的力量与黑羽箭本身的硬度相加，共同凝成的穿刺力甚至戳穿了它们的头骨，刺入了要害的大脑。两只野兔登时倒地不动，被破坏的头盖骨与皮肤之间，断裂的血管正汩汩不断地向外涌流着鲜血。
散发着一股死亡的腥味。
「请原谅我们恣意的暴行，因为我们同样需要食物。」
戴维安与梦婷双手合十，仿佛忏悔一般向大自然谢罪。在从前，这是猎人捕猎结束后必定要进行的仪式，而且他们必须心怀感激与敬畏，自内心感谢猎物为了满足他们的需要而献上了生命。
按照先前的准备，梦婷退到树林的边缘，用打火石在木柴堆上生起了火。火焰在木柴堆上噼啪作响，不时迸出的火星，在黄昏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梦婷裹着斗篷，坐在旁边，出神地凝视着这一股火苗。这代表热情的颜色，她即将遭受的艰难困苦，仿佛尽都包含在了这火焰中。
火焰果真是神圣的东西，能够勾起一些美好的记忆，也能令人对不远的未来抱有信心。
「梦婷，已经准备好了啊。」
正发着呆时，戴维安已经抓着两只被完全去毛剥皮的野兔，用绳和树枝架好，挂在火堆的上方烧烤了起来。
他坐在梦婷的对面，静静等待着火焰将兔肉炙烤到熟。
……
梦婷小心翼翼地端起插着烤熟的野兔的长木签。这是用树枝削制而成的尖头木签，如果将它捅进人的身体里，毫无疑问也会鲜血迸流。
兔肉发黄变焦，头和尾巴已经被去掉。被火烤到发焦的皮肉下面，又有粘稠的油和未烤干的血渗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这是尸体，曾经鲜活的生命的尸体。梦婷静静地看着这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死野兔，轻轻叹了口气，并不下口。
这一反常的举动被戴维安察觉到。事实上，梦婷也知道戴维安会发觉自己的烦恼。只是太早了，不到时候而已。
「你肯定有什么心事，瞒不过我的，」戴维安狠狠地咬下一大块兔肉，牙齿压碎肉块时，脂肪油翻滚和肉块碎裂的声音夹杂在话音中，「梦婷，我们不妨多对彼此透露一些自己的事？」
「我还没这么想，」梦婷的视线没有从烤熟的野兔身上移开，「我只是觉得这些肉，稍微有些怪异。不，我没说有哪里不对，只是看到这种东西，我总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
「不该想的？」戴维安再次咬下一块兔肉，「你是指什么？」
「我的将来。」梦婷模棱两可地答道，「我的将来，谁知道等待我的是迷雾还是黑暗呢？」
「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戴维安将口中的兔肉大嚼咽下，「虽然不知道困扰你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你的年龄比我大那么多，经历丰富那么多，不会迷茫到这种程度吧。」
「未必呢，有时候啊，他人的言语总能让更为年长的人从梦中惊醒，」梦婷终于将视线转移开来，定在戴维安的双眼，「不过当然了，不包括这一次。」
自己上一次单独和男性外出旅行，是什么时候了呢。可能还是和莫斯在一起的时候吧。和这个叫戴维安的痞气十足的少年同行，居然鬼使神差地让梦婷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莫斯的言论……莫斯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个少年，令人感觉没那么简单。
「他人之言啊……」梦婷小声慨叹道，小口咬下了一块看起来没那么难看的兔肉。就算不怎么喜欢，也终究不能在野外饿死。
她使劲闭上眼睛，不让泪水再次流出。她所创作的乐曲，鬼魅一般，在耳边来回重复地作响。
「是啊，他人之言，」戴维安说，「我也不是没有过所爱的人，我猜你此时的心情和我一样吧？」
「我不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梦婷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我的感情在不断地涌出来，不断地对我诉说着我已经忘记的事情。只是，我明白，再过不久，我就要和这些感情永远道别了。」
戴维安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他三两口将剩下的兔肉嚼食得只剩下骨头，木签和剩余的焦肉随意地扔在一旁。
「梦婷·爱洛啊……」
梦婷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果然和玛门说的一样，」戴维安随意用斗篷擦了擦油污的手，「你是个古怪的家伙呢。」
说完，戴维安将斗篷披回肩膀上，露出一副同样古怪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