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萝茵转头问露娜道,「你懂得什么自我保护的招式吗?」
萝茵的脚——不如说是爪子,一步一脚印地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两人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但下一座城镇,或者下一座村庄,依旧没有在眼前出现。
放眼望去,夜色笼罩之下,依旧是一片片杂草丛生的平原和凹凸不平的山坡、石路,稀稀拉拉的树林,以及偶尔在身旁掠过的不值一提的小溪和积水洼。距离上次下雨大概已经好几天,这些积水洼中的水,已经落满了灰尘和干草根。
「不……完全不会。我的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放在音乐和舞蹈上了。其余的事情,也就无暇顾及了呢……」
「那样的话,」萝茵解开辫子、甩甩头发,一边和露娜继续往前走一边重新扎起马尾,「我觉得是不行的。要是以后没有人保护你的话,一个人上路,万一遇到了危险,就没办法脱身了。」
「这……这样啊……」
露娜低下了头。尽管将近一整天的行走让她感到很累,但是,萝茵就在身边,和玛门不同,与已经变得很强的萝茵同行,会有一种仿佛久别重逢般的、熟悉的安心感。甚至连自信,也慢慢成长了起来。
诚然,萝茵说得不是不对。虽然累,可是露娜没有忘记那天夜里在埃拉丹涅的经历。
「我呢……稍微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怎么了?」
「每当我陷入绝望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是有希望出现。即使自己遇到了麻烦,心中某一处也依旧深信着,会有人来帮我的。」
「果然是搞艺术的孩子的标准想法呢,」萝茵用生满鳞片的手挡住嘴,似乎是不让露娜看到她笑的样子,「这样,如果没有人来帮你的话,你就会受到超级大的打击了哦?」
「啊……也…也是呢……」
露娜的笑脸稍显尴尬。现在露娜只背着自己的里拉琴,而几乎所有的行李,都被萝茵抢着背在了身上。露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萝茵知道她的体力很弱,如果负重这么多再走一天的路的话,肯定在到了计划睡觉的时间之前就会透支体力吧。
静下心来,露娜开始思考萝茵的提议。她的意思很明显,萝茵不希望露娜继续这样弱小下去,即使是以音乐家的身份,外出旅行,如果没有一些防身之技的话……
露娜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稀疏的星辰。在月光的映衬下,星光显得黯淡了许多。不由自主地,露娜联想到了失意落寞的败者、弱者,和春风得意的胜者、强者,这两者之间的对比。
果然如果不在领域内出类拔萃,就只有作为黯淡的星星陪衬在巨大的月亮身旁的份了吧。露娜姑且点了点头,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如果现在还在家中的话,或许领会不到这份心情的奇妙,只是,既然现在身在荒野,要找到什么思考的东西的话,果然也就只有这个了吧。
当然,对找到梦婷妈妈的执念,她还是一点不敢忘记的。
「萝茵,你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我是什么意思?」
「看不惯我太弱小,实际上希望我能变强一点,至少可以稍微保护一下自己对吧?」
露娜尽可能开朗地笑出来,尽管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么不自然。
不过萝茵大概没有察觉到,她察言观色的能力,根据露娜的观察,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强不到哪里去。露娜轻轻地窃笑了一下,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哦,」萝茵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大概代表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吧。」
「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露娜将双手交叠在身前,「难道说萝茵愿意当我的免费教练吗?」
「免费教练什么的可是敬谢不敏啊,」萝茵摆摆手,「教你一些你能力范围之内的简单招式当然是没问题啦,但是你以后每天都要演奏乐曲给我听哦。就算是重复的也没关系,不熟练也没关系,因为……」
「嗯嗯,我知道!」
「因为,」萝茵的露齿笑比起以前更加豪爽了,「我还想听你这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演奏的乐曲啊!不说一声就走人,让大家都很困扰呢!」
「我……我那时有原因的……」
「不管有没有原因,」萝茵拍了拍露娜的后背,那股力道让露娜不禁向前跳了一步,「别那么不让人省心啊。虽然我也不怎么让人省心,但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这……这个嘛……」
「我们大家都好好相处,你突然就走了,就像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玩着玩着,艾妮芙就飞到天上去了。真是太讨人厌了哦?」
「其实……其实……」
原本还想要和萝茵笑闹的露娜,声音却突然哽住。
「诶?」
「唉,其实,我也想家啊。」
露娜努力抑制住声音中的哽咽,抬头仰望星空,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也不纯粹是因为自己想要才出来旅行的嘛,」露娜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着,「萝茵你肯定比谁都清楚,毕竟杰达娜走的时候,也单独为你添了一段话在信上啊。」
「这样啊……对不起,果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呢,」萝茵点了点头,「没关系,我明白的。」
「一直以来都只想借人家的肩膀,趴在上面哭一场,」露娜叹气道,「以此换得些许安全感,这样简单的愿望对我来说也很难实现呢。」
「露娜,你果然还是对自己太刻薄了啊。」
「谁、谁知道……」
露娜擦干眼泪,低着头,看着脚下一小片又一小片杂草,在自己的身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掠过。
……
「你的实力,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我才不会向女流之辈服输!去你的吧!喝呀!」
刀剑碰撞之声,在低矮的建筑物围成的训练场中央,不断地划破空气、划破宁静的夜色,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之下响动不休。
「动作快!还要再快!再快!」
「已经是极限了!喝啊——!!我才不可能输……呼噶!!」
「动作还是太明显……本回合见分晓了,接招吧!」
身材苗条、剑姿优雅,衣着轻便而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年轻女剑士,正将细长的格斗剑架平在身前,向对方迅猛突刺。凭借普通的视线,已难以看清她进攻的动作。
身旁观战的人,无一不为她精湛的技巧而叹服。
「喂,伊利斯特,新人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敢对团长说出那种性别歧视的话,不被她揍扁在地上就有鬼了。」
「很厉害啊,这丫头。」
「毕竟是我们的团长啊。让人叹为观止的实力呢。」
「无论看她和新人对练多少次,都完全无法摸清她的出招套路呢……」
「喂,格伦,老不死的,」抱着双臂安静观战的佣兵装扮的人斥道,「别光耍嘴皮,你敢和她对一招试试,我就认你做父亲。」
留着齐肩发的格伦脸上有着三道战斗留下的伤疤,他在作战时从不穿戴护面甲,因为他一直将这三道伤疤当做战士的荣耀
「你也一样,蠢蛋乔西,」乔西毫不客气地回嘴道,他的声音在训练场中两人的刀剑对撞声中忽隐忽现,「你拿着你最爱的双手阔剑,要是站在她面前超过一分钟的话,我敢保证你的胸口就会多三四个窟窿。」
说话间,一声沉闷的呻吟响起。
「呜噶啊——!」
这个声音,在富有格斗经验的人听来,是只有被一脚踢中心口的人才会发出的喊声。名叫雅尔诺泽的新加入佣兵团的年轻人,正手捂胸口,满脸痛苦地躺倒在沙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唔……噶啊……」
「我已经说过了,雅尔诺泽,你的动作,幅度实在是太明显,」作为佣兵团长的女剑士叹了口气,缓步走向动弹不得的雅尔诺泽。在月光下,她就连脚步都显出一股非人类般的优美,「力量勉强足够,但是技巧性完全不足。就像我刚才的那一脚,如果反应速度不到位,一般来说是防不住的。」
她向躺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伸出手。
雅尔诺泽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没有力气伸出手来,对女团长的动作毫无反应,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气来。
而女团长,就这样弯着腰,手伸在空中,维持了好几分钟。
「团长,有必要对他这么好吗?他刚才可是侮辱了你诶!」
「是啊……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不,」女团长回应道,「我都说了,不要叫我团长。直接叫我维莉德,不是很好么?我们在一起战斗,怎么说也有一年了吧。难道还不懂吗?即使只是新加入的人,也是我们的家人。」
「还真是,」格伦拍手道,「只有一个女人的大家族啊!」
没人理他。
维莉德依旧向和她年纪相仿的雅尔诺泽伸出手,直到雅尔诺泽察觉到她的动作。他急忙伸出自己的右手,在她的扶持下重新站起来。
定睛查看,雅尔诺泽与维莉德,实际上年纪相仿。他的长相,颇有些女孩的秀丽。留着漂白金色的碎发,一对碧绿的眸子十分惹眼,身材称不上健美,但有已经成形的活肌肉线条,对于今后技巧性的训练大有帮助。
将来会是个好帮手的。维莉德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的动作,以你的经验和年龄来说,已经非常完美了,」维莉德柔声说,「但是,作为我们的兄弟来讲,你要接受的训练依旧很严酷。我们不能因为眼下没有战斗的对象而有任何松懈,这一点只要是作为战士而活的人,都能明白。我们虽是佣兵团,但我们精神上的高洁,不亚于王族的骑士。」
「我明白了,团长大人,」恢复冷静的雅尔诺泽似乎对自己方才的失言有些羞愧,行礼道,「从今以后,也请让我们并肩战斗吧。」
维莉德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是的,雅尔诺泽,」维莉德朗声说,「欢迎来到影锋会,你的新家。」
……
夜,更深了。维莉德站在窗边,透过打开了的窗扇,凝望着天边幽暗的云彩和城墙,轻啜了一口杯中的黑啤酒。
她并不想让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只是想借着这杯酒的力量,让自己鼓起勇气回忆起一些从前的事情。十九岁的年纪,即使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也相当年轻,但已经是够格为城中领主服务的佣兵团的团长。
不是继任团长,而是名副其实的创始人。
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许久以来,维莉德都只敢向前看,就连一丝一毫对于过去的回忆,都令她感到恐惧。明明从前有和她人做过的约定,如今却完全抛弃在脑后。
令人悲伤的是,自己却不为此感到多么愧疚。
无眠之夜,维莉德欣赏着夜景,啜饮着上层贵族不屑一顾的劣酒,在窗边做着这样的思考。她公寓的房间是单人租住,作为影锋会的团长,以及唯一的女性,以及年龄最小的成员,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
靠近领主之堡的中心住宅区吗。以前可从来没有奢望过这样优越的条件。做着能够对人夸口的工作,也有着能够令人无比钦羡的薪资收入。自己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呢。
维莉德的身量,似乎比起以前更高了一些。与之相对地,身材也更加优雅纤瘦,并不病态,正相反,匀称的线条令她的身体看起来无比健美。
总是想不起以前的事。不,与其说想不起从前,不如说不愿意去回忆从前。维莉德一口喝干杯中的余酒,走向门口,提起自己两年来不曾放弃过练习的鲁特琴。
吟游诗人的第一选择,在优雅之余有着一丝飒爽,演奏的乐曲空灵美丽而充满情感。维莉德吹灭了蜡烛,任由被云彩半为遮挡的月光与星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房间,照亮她深棕的短发,照亮她小麦色的肌肤。
琴弦扣着维莉德的心弦在震动。美妙的乐曲声,令演奏者自己陶醉。这首曲子十分熟悉。好像曾经听过,又好像没有。她想不起曲目的名字,即使想要回忆,也总是模模糊糊。
她当初是为了什么,才自己开始学习演奏乐曲的呢。慢慢地,过往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那个说话吞吞吐吐,却在举手投足间令人从心底感受到她的善良的金发女孩,自己是想要重现她在自己心中实现的奇迹吗。
还有那金色的羽翼,维莉德闭上眼睛,在乐曲中描绘着回忆中的画面。她还记得那份触感,轻柔的感觉,温和地飘过她耳边的话语,在指尖,尽都化成了诗歌飘扬而出,消散在空气中。
以及一个最重要的人,自己曾经认识过的挚友。但只有她,她的面容,在自己的记忆中,却模糊了。
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着实令人痛苦。乐曲在柔和的尾声中结束,维莉德站起身来,将鲁特琴轻轻靠在床头柜旁。
影锋会团长,现年十九岁的女剑士,维莉德。她这样认识着自己的路程,但她心中有那样一部分唤起她真正的记忆,她心中真正的自我,真正的尊严。
是的,维莉德不叫维莉德。她有另外一个名字,她出生的那一天,她最爱的母亲给予她的名字。立在房间的中央,维莉德褪下了衣物。
她不叫维莉德,她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有着一个真正的自我。
浮云飘移,月光敞亮,射入房间中央。在墙上安放的立镜前,维莉德转过身子,在月光下,镜中反射着被置于亮处的,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