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会议召开得很早。
领主的会议厅里处处都是紧张的气氛。
有人把昨天的调查结果在会议上报告了出来，遗体检查结果是自然死亡，以及在案发现场有魔力活动的痕迹之类，无非是以上的内容。
格伦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结果，完全不能让人满意的结果。
其实今天的会议正是他建议领主召开的，这样一来，不光能够将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发现的线索整合起来，也能够通过大家在会议上的言行，大概判断出谁可能是凶手，谁最不可能是凶手。
所有涉案的人，以及参与案件调查的人全部都已经聚集在这里了。
「各位，」在会议刚刚宣布开始时，领主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说道，「虽然很不希望让已经经历过不幸事件的大家再卷入阴影中来，也十分不愿意浪费大家的时间，但是今天这一场会议十分重要。我们都知道，昨天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例如在案发现场的魔力活动痕迹，而大家都知道，东海崖大部分的内陆地区，包括我们的灰杨城在内，原则上是不允许人类与魔物混居的——」
「——您的意思是，有魔物潜伏在城中图谋不轨吗，侯爵大人？」一位骑士打扮的人这样问道。
「不，如果只是这样还好说。昨天我封锁了城堡的绝大多数出入口后，派遣许多人进行排查，却一无所获。这就意味着更复杂的失态——应该是有人指使魔物，或者干脆用某种巫术杀死了华德内。」
突然间一个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神才知道是谁对他做出那种事来！」迈尔德尔，那个与华德内一直关系不和的人高声道，「会不会有人以我和华德内常常关系不和之类的理由指控我，那个我不知道，也绝对不会承认我是杀人凶手……这样离奇的死相，就连我也很难相信……」
他并没有坚持着把话说完。格伦看着他，他仿佛是被自己的精神压力压垮了一般坐回座位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很呆滞，而且格伦注意观察，那似乎不像是恐惧或者有意掩饰的神态。
格伦不禁笑了一下。想来也是这样，和人家关系不和、经常吵架又不至于到真正恨恶的地步，实际上关系多半是很好吧。大概是某种「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更不顺眼，让我们吵一架吧」这样和玩笑一般的关系吧。
至少他的话，听起来不像不是在撒谎。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和华德内的关系很好？」有人半开玩笑地问道。
格伦一时间内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可能是想让现场的气氛活跃一些，然而适得其反。
「不要问我这种问题。」迈尔德尔阴沉地回答道，会议厅的气氛反而更加沉重了。
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说出来还好，如果说出来的话，会引起更大的不快也说不定。
「虽然我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但是我可以举证，迈尔德尔爵士真的不是凶手。」
「我的想法是，华德内或许只是一个声东击西的阴谋的牺牲品。」
「在灰杨城的领主堡中有擅长巫术的人吗？」
「就算在亲魔物国家，滥用巫术也是重罪，更何况我们这种半中立国家呢？」
「这样的话不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维莉德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
格伦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当然这只是表面功夫，为了骗过正在讨论得不亦乐乎的大多数人，他越过那些嘈杂的、蚊虫一般的讨论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领主的表情十分凝重，显然对这件案件万分在意。自然可以相信，毕竟格伦在昨天晚上曾经与领主面对面攀谈过。
迈尔德尔的表情复杂而沉闷，华德内的死想必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吧。
格伦猜他不是凶手。虽然现在会议中有些人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迈尔德尔，但在迈尔德尔有气无力地为自己申辩之余，格伦观察到他的嘴唇和面部的表情细节，与人在撒谎时的活动大不相同。
而且正如领主昨晚描述的那样，迈尔德尔是个性格老实的人。与格伦的观察一致，他真的在为华德内的死而困扰。
神态最奇怪的则应该是维莉德团长，和那个陌生的自称达特明·罗斯的男人了。
维莉德的表情，变得像达特明一样阴沉。她似乎对这件案件看得更加透彻，但因为并不确信自己的想法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而达特明的表情则十分可疑。在阴沉和严肃之外，他憔悴的面庞挂上了一丝喧宾夺主一般的嘲讽，嘲讽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好像在说他们如此愚笨。
「各位，暂且听我一言。」
达特明举起了一只手，双眼直视领主，眼神冷漠，毫无礼貌和仪态可言。
如果不是在非常时期，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做出这种举动，乃是相当的不敬。
「根据我的观察，我认为这次毫无线索的案件，有七八成的可能，与我们共同爱戴的领主本人有关。」
……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对他皱眉示意，而更有人直指他的鼻梁，企图破口大骂。
「你是想说领主是凶手吗！你又如何能知道他对这件案件如此挂心？」
「你有什么证据指控领主？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证据的话，你的这种言论，已经足以被定罪了！」
就连格伦也略感诧异。即使自己真正有理由，也不会蠢到当面对质吧？
倒是领主本人对此显得很从容。
「诸位，可否先听人把话说完？也许他的意思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达特明脸上阴沉的表情依旧没有改变。他好像并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所有指责，只是语气平静地，将他的推论继续讲述下去。
「我的意思，并非是指华德内死于领主之手。他的死，更像是某种阴谋的第一步，微不足道的第一步。维莉德对此大概有更加深刻的体会吧，能否请她替我说几句呢？」
维莉德皱了皱眉。格伦感到自己额头下控制眉毛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收紧。
一向表情轻松的维莉德团长的表情，居然会这样充满阴霾，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说，和华德内的命案有关吗。
在达特明的声音归于沉寂之后，她继续沉默了一会儿。在大家再次开始窃窃私语之后，她才开口。
她的声音很小，而且似乎在颤抖。很不自信一般地，在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在不规律地胡乱颤抖着，像是神经受到了诡异的刺激。
「华德内平日没有做出任何足以招致人恨的行为。如果要说有的话，也只不过是依法行刑，」维莉德说道，「死在他手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与能够出入城堡的人有密切的联系。」
窃窃私语声又在会议厅中响了起来。
「请安静一下，」领主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维莉德小姐请继续说。」
「不过这个并不能否认有人能够潜入城堡的可能性。接下来我提一下我的看法。其一，凶手，至少是真凶，如果不是魔物的话，必定是一个与魔物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他的巫术水平极高，而且善于隐藏行踪；
「其二，他不能轻易出入城堡，除非我的判断有严重失误；
「其三，如果前两项判断与我设想的大前提都成立，那么，凶手应该是我之前提到的，与某一位被处死者有密切关系的人。而大家都知道，死刑判决，无一例外都是领主亲自所下。他第一步设计杀死了死刑的执行者，第二步，是不是要设计杀死死刑的宣判者呢？再进一步，会不会设计毁掉这座有着死刑宣判者的城镇？
「那么，让我们再来设想下一个可能性。如果凶手只是用杀死华德内作为幌子，让人们把注意力和指控的矛头转移到那些与华德内关系很差的人身上，转而隐藏自己的动机，以便攻其不备，在城堡中另外一个重要的人身上下手呢？
「我们现在急需理清所有的人际关系。第一种可能性中，凶手的行踪极其隐蔽，潜伏在城中的某个位置；第二种可能性则更加可怕，因为，凶手可能就潜藏在城堡中。」
维莉德疲惫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此时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
格伦转移目光，是那个坐在维莉德对面的男人，达特明·罗斯。他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冷笑，眼神中透露着彻底而纯粹的偏执和神经质。
维莉德说得没有错，果然是个疯子。
「维莉德对案件起因的两种猜想都值得考虑。如果事情真如她所说，那么现在我们的处境相当危险，」领主表情凝重地说道，「凶手潜藏不见，而华德内却又没有什么非常显眼的恶劣人际关系。这样的话，凶手真正的目标，有可能是我，有可能是在座各位中间的一人。或者，城堡中其他重要的人，例如……」
领主打住了自己的话，并面带歉意地对大家致意，随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格伦会心一笑。虽然领主并没有将那个「例如」之后的名字说出来，但是，格伦很清楚他说的是谁。每个人都是这样，在出现危险的时刻，除了自己之外，最先去想的总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毕竟是常理嘛。
……
接下来，无意义的讨论又进行了很久。然而格伦并没有用心去听，而是认真考虑维莉德所说的两种可能性是否靠谱。的确，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但是，动机却很模糊。
如果说华德内不是真正的目标，那么，就像领主所说的那样，实际上大家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危险了。但是，维莉德脸上的阴霾，却令他相当在意，甚至胜于城堡内此时肃杀的气氛。
格伦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维莉德。维莉德却朝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
那是让他不要在意的意思。
但是，他怎么能不在意呢……
「今天就这样吧，」领主最后从座位上再次站起来，「各位，辛苦了。散会。」
……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呢。大概，是后半夜了吧。
埃拉格独自在房间中站立着，他身披薄薄的毯子，任由黑暗向自己席卷而来。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这几年以来，他一直想要追随父亲的脚步，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座灰杨城治理得就像先代一样井然有序。但是，不知是主神还是哪位神祇刻意与他作对，又似乎是他自己由于年纪太轻、思想不够成熟的原因，总是丢自己父亲的脸。
他凝望着面前的黑暗。无论是通向走廊的房门还是通向天空的窗户，他全部都关闭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很少有在乎的事物，除了灰杨城，以及她所爱的却又无法表白的那个姑娘之外。
那个像男子一样的女子啊。
除了提拔她为自己的贴身护卫之外，他什么也无法为她做到。明明她应该能够察觉到他的心意的……
不，这是在想什么呢。
他身为一城之主，总不能为自己的利益过度着想。他应该担心的乃是除他以外所有人的安危。但是，他又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身边没有太值得信任的人扶持他，侍从和总管也只不过只能帮他打理杂事罢了。
「父亲，我应该怎么做呢。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大家呢。」
不行。他必须打起精神来……他必须挺起胸膛，像个男人一样。他独自治理灰杨城已经有三年之久了，他不能永远当个年轻的被保护者。
「你真的，真的愿意为了你所为之奉献的事物付出一切吗？」
有声音问道。那声音虚无缥缈，自黑暗的深处传来，勾起了埃拉格曾经自以为光明的回忆。
「你真的，真的愿意将你自己变成一个没有人格的概念吗？」
「你真的，真的愿意不真实地活着，只为了将这座腐烂的城镇变得真实吗？」
「我不知道。」埃拉格面对无名的质问，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的责任究竟是怎样的。只是麻醉着自己，做着我父亲的影子。我真的有带领我所在乎的人们进行应该进行的战斗吗。」
「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那么困扰呢。」
「沉浸在自我中不好吗？沉浸在私欲中不好吗？」
「在快乐之中忘记一切，将责任重新推回给那些将责任强加在你肩上的人们，然后，迎接黑暗却温暖的终结吧。」
这个声音愈发逼近埃拉格。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呢？埃拉格不知道。但是他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包裹了自己，有一种异样的黑暗，在周围涌动起来，好像黑暗不再是空荡荡的，而有了物质的实感，向他逼近。
紫色的火焰在房间的边缘燃烧了起来，顿时，照亮了房间内的一切。
翻动着的破旧书籍，蛀蚀严重的暗色斗篷。
少女苍白的皮肤，无血色的脸颊，以及幽灵般飘动的头发，空洞而深邃的双眼。他向前伸出手去，无比接近地触摸了死亡。那份冰冷和执念，令他永生难忘。
他好想就这样走进深渊，再也不回头。自己所爱的人是谁呢？好像已经不重要了。自己想要守护和奉献的是什么呢？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年轻的领主，仿佛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这样凝望着面前诡异的亮光，张开自己的双臂。
于是巫妖拥抱了埃拉格侯爵的身体，并吻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