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莉德失落地坐在后花园的长椅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
这种怅然若失和苦恼,已经是久违了数年的心情。
她抬起双手,以之覆盖脸庞,为了不让人看到她脸上那令人惊讶的困扰神情。维莉德·伊洛一直以来都十分可靠,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一个星期前的会议上,她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大概,她还是不太相信魔物会做出这种事。
背后肯定有什么原因,包括这一次。她很想调查出到底为什么,但无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会议结束后的晚上,领主埃拉格侯爵,神秘失踪。
至今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维莉德团长啊,你还在思考那件事吗?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吧。」
是格伦的声音。
维莉德抬起头来看,正巧发现这个留着齐肩发、脸上有着三道伤疤的男人正立在自己面前,双臂抱在胸前,斜靠在花坛边的树木旁。在后花园的入口处,刚刚加入影锋会不久的雅尔诺泽,也在那里站着。
看起来都很困扰。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必要那么神经过敏——因为格伦的脸上也是一片阴云,他也正在为这件事苦恼。或许,现在无论是谁也都没有头绪。
「我的想法还是之前的那些啦……」维莉德将胳膊搭在腿上,身体无力地前屈,视线下意识地转移到别的地方,「说句实话,我对魔物的了解,也只不过是那么一星半点。一个星期前,在会议上的分析,也不过是受了那个家伙的暗示才稍微有些想法。但是现在想来还是太蠢了。」
「此话怎讲?」
格伦稍微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还是不太明白。领主就这样失踪了,没有预兆,也没有和我们打一声招呼。如果是领主本人所为,那这也太不像他了。」
「嗯……」
「我的意思是,万一事情真的像我们想的那样,」维莉德抬起头来,「就是说,这一切都是魔物所为或者是有人指使魔物所为,那么它必定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关。」
「这种推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
「是这样的,如果魔物要对人类出手的话,那么通常来讲,男女之爱往往比人之间的恨恶更能打动她们。也就是说她们必须要以‘爱’这种感情为动机才能行动,否则的话,一般来讲是不会对人类出手的。」
「你的意思是魔物一般不会杀人?」
「……很抱歉,我知道这个和这里几乎所有人的价值观不符,但是我相信,魔物不会随便杀人。至少不会毫无目的地杀人和陷害人。」
远处的雅尔诺泽拼命摇了摇头,走开了。
而格伦也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他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维莉德,而维莉德也迎着他的目光。
「团长,你是指,除非是魔物自身爱上了领主或者与领主有关的某人,那么只可能是有人利用了魔物的爱,在幕后出手吗?」
「是的,没错。虽然没有相关证据,但是我觉得这种猜测应该不会偏差到哪里去。」
「是吗……」
格伦依旧倚靠着树木,默默点了点头。
……
在资料室中,达特明正在翻找着什么。维莉德确信他没有看到正站在房门旁的她,但是达特明却开口了。
「你来了吗?不必拘谨,请进吧。」
就像是面对与自己最为熟悉的人一样,达特明点了点头。但是他的视线依旧不在维莉德身上,而是放在了桌面上的一摞摞档案和书卷上。
「你在找什么?」
「……」
达特明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维莉德一眼。一刹那间,维莉德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悲伤。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难道是回想起了什么勾起他内心伤痛的回忆吗?
「调查完这个案件,就离开东海崖吧。」
「为什么?这里的领主曾经于我们有恩,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了,就放弃守护这座城镇。」
「你不明白原因的话,暂且先不必太过在意。这只是我的建议,这里不安全。调查完这个案件,就马上离开东海崖。」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算了。你先过来看这个。」
达特明从座椅上站起来,将一本用的上等羊皮纸装订而成的书本推到她面前,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资料室离开了。维莉德望着他的背影,牙床在不听使唤地打颤。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叫出自己早已忘却的名字的那个晚上。那一天,她又回想起了自己仍然名为杰达娜时,那些令她恐惧的回忆。
脚步声渐渐远离了维莉德的听觉范围。纵使她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许多,但当脚步声继续远离,她也不再能察觉到达特明的行踪。
那本羊皮书正静静地躺在书案上,已经翻开到了其中一页,上面画着类似表格的东西,只写了几行字。
维莉德坐在书案前,翻看着那本书。
「东海崖,穆瑞尔萨通王朝第八十八年,九月十五日。」
这是将近三年前的日期,也就是埃拉格侯爵正式成为灰杨城城主的第一年。
「死刑,执行记录备案。」
「受刑人姓名:阿杜比梭·奥杜·阿登比梭。」
「受刑人年龄:二十岁。」
「受刑人政治面貌:东海崖合法公民。」
「受刑人种族观念:前亲魔物派,现中立派。」
「受刑人国籍:德多斯比洛。」
「罪名:非法通奸与谋杀。」
「受害人姓名:莎莲娜·奥杜·阿登比梭。」
「受害人国籍:东海崖。」
「受害人年龄:十八岁。」
「受害人死因:利器击杀。」
「死刑种类:绞刑。」
「处刑人:华德内·霍瑟。」
「死刑宣判人:埃拉格·赫顿·灰杨。」
……字里行间弥漫着某种陌生的气息,维莉德的神经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她的手指按在书页上,继续向下看。
「案情简述:嫌犯于新婚第三天因酒后乱性与她人私通,被妻子发现踪迹后遂与之发生激烈冲突,将之以利器杀死。后因畏罪,藏尸灭迹并潜逃,在逃亡过程中被案情目击者擒拿。嫌犯在法庭上神志清醒,对所犯罪行毫无隐瞒,并请求将自己处以死刑。」
「衍生案件一:死刑执行后,按照嫌犯供述的藏尸地点,于嫌犯家中的地下仓库进行搜寻,却一无所获。经过调查,窃尸、毁尸等可能性均被排除,目前仍未得出结论,宣布定为悬案。」
「衍生案件二:死刑执行后三星期,受刑人生前好友前往城郊公墓探望后,向当局与领主报告受刑人的埋葬地被毁坏,棺木……」
这之后的字迹被墨水弄得一团糟,无法辨认。
但是尽管如此,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维莉德立刻合上档案。
这时,她感觉到一股魔力的气息,在她的身边飘荡。
……
梦婷听到敲门声响起。
大概,又是戴维安在敲门吧。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姑且让他进来会比较好。
「我可以进来吗?」
没错,的确是戴维安的声音。
如同以往一样,梦婷将写满音符和谱线的羊皮纸收起来,为戴维安打开了门。
「请进吧,戴维安。」
「嗯,谢谢了……」
戴维安裹着一件灰色睡袍,神色十分憔悴。原本总是精神满满的他,此时却绵软无力。看起来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
梦婷为疲惫不堪的戴维安沏了一杯红茶。
「这些日子,你也的确很辛苦呢。抱歉了,请用吧。」
梦婷将红茶递给戴维安,与他一起坐在房间边缘的沙发上。戴维安一言不发,十分安静地啜饮着红茶,热气蒸腾在空中,变幻着形状,梦婷凝视着白汽的形态,有时,她能从中看到莫斯的脸,有时,她能从中看到露娜的脸。
而有时,她看到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梦婷和戴维安同行,也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丝毫不敢停留。就算偶尔在略微安全的城中过夜,也要心惊胆战地观察有没有人注意到梦婷身上散发的魔力气息。
这种感觉令梦婷想起了以前,在教团的追杀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那种感觉如今还真是怀念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梦婷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真正的年轻时代,那时候,她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完完全全是个青涩的少女,刚刚丧失了爱情,又经历了心灵上几乎致命的打击,在追捕之下逃亡,就好像狼口下的野兔。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却意外地熟悉起来了。
现在他们已经深入了艾格贝吉王国的腹地。再赶上一段时间的路,穿过东部的边境,他们就能到达第一站——达莉菈的圣殿。
这是时隔多久之后,第一次见到魔界呢。
或许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吧,梦婷这样想着。
「呐,梦婷啊。」
沉默许久,似乎是经过了心灵的剧烈挣扎一般,戴维安才在梦婷的身边先开了口。
「梦婷。我决定了。就算你不告诉我你的事情,或者说你觉得我很傻也好,我觉得我没办法在一个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的人面前隐瞒我的事情。至少,没办法全部隐瞒。」
听到这番话,梦婷叹了口气。
或许和自己一样,戴维安,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孩子,忧愁感也在他的心里一直氤氲着,只是缺少迸发的时机。戴维安要对梦婷吐露自己的故事吗?
梦婷没有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戴维安大概看到了梦婷的动作吧,他没有继续问,而是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里啊……艾格贝吉王国,其实是我的故乡。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十岁的时候,我的家被突然闯入城中的吸血鬼袭击,她们的声音,我至今记得。她们说,就算死,也要在这里争得自由。或许是极端主义者吧,我想。
「我的家人,被她们抓走了。那时,我不知道他们被做了什么。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很害怕……于是我就逃跑了。我逃出了我生长的城市,那座我曾经出生在那里的城市。我投奔了艾格贝吉的教团。那时候仇恨充满了我的内心,我想要报仇。
「我对他们说,我想成为吸血鬼猎人。那时我只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会怎样。我接受了三年的训练,作为新手来说,终于可以跟随老手一起执行任务了。十三岁的我,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明白什么高深的道理,只是按照我自己的信念在行事。
「但……谁知道呢?我跟随我的前辈潜入了被吸血鬼和夜魔占据的小镇,那里是他们的据点。我们的队伍被要求刺杀这座小镇的治理者。自然,对我来说大概是大快人心吧。
「但是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第一个目标,居然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她变成了吸血鬼,与我的父亲一起在那座小镇生活着。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
「倒是我的母亲很明白。她……她没有对我说什么。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儿子。她……」
戴维安的声音哽住了。梦婷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等他缓过来。她知道,在叙述伤心事的时候,绝对不能被打断。一定要给人发泄自己伤心情绪的机会。
「她……她……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接过我的短剑。我的父亲也是一样,他们可能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吧。他们……他们拥抱了我,然后……你知道的,鲜血……我看到鲜血,他们的鲜血……那时候我仿佛才恍然大悟,魔物和人类一样,体内也流着鲜红的血液……
「他们还残存着呼吸的时候,为我指明了暗门。他们对我微笑着,似乎在无言地祝福我。但是对我来说那和诅咒有什么区别呢……?那之后我没有跟随前辈一起离开,而是潜伏在小镇附近的森林里……
「我听到,无比哀伤的哭声。那天夜里,吸血鬼举行了属于自己族类的葬礼。她们是魔物,但是,我那时候才明白她们有着情感。和人类一样的情感,甚至有着比人类还要强烈的情感。但是我们又凭什么与她们为敌呢?没人答得出。仅仅是因为种族不同,就要彼此敌视吗?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我的心情很复杂,真的很复杂。一方面我知道不铲除魔物的话,艾格贝吉王国就乱套。但是如果一味与她们为敌,我的内心就会备受折磨。在那之后的几年,我活得像行尸走肉……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十五岁的时候,我背叛了教团。我接到任务,再一次去刺杀吸血鬼。我以为我已经没有感情了……但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蠢。那个吸血鬼,她还是个孩子。十岁,甚至比我的年龄还要小。我……我心里已经只剩下了任务。她独自躲藏在人类的村庄中……
「不,不要……我不太愿意回忆……我假装自己不是来杀她的。我……她趴在我的怀里,问我,她是不是已经安全了。我回答她,她已经安全了。但是,就在她疲惫地在我怀里睡去的时候……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到底是人还是魔鬼呢?我是应该尽可能取得教团的信任,还是应该保护世界上仍存的良知呢……我只知道我在回去的路上歇斯底里地大吼。不怪谁,只是怪我自己。她的眼神我至今无法忘记。她好像在问我,她犯了什么错。
「她的眼睛因为死亡而变得浑浊了。我……我不知道是毁了她还是给了她解脱,我真的不知道。我记得的只是血腥的味道,我记得的只是我背叛了教团。我杀了主教,将他的尸体切成四块。我不知道我在恨什么,或许是在恨我自己吧。大雨的夜里我倒在流浪的路上,我觉得我的一生就那么结束了……
「直到一只手把浑身泥泞的我拉起来。是啊,吸血鬼的手。身穿黑衣的吸血鬼,无比美丽的面庞。她告诉我,她叫塞穆叶玟·迈提尤丝·玛门。真是讽刺,吸血鬼猎人,到头来却爱上了吸血鬼。我是……真的爱她呢,还是为了赎罪呢?
「我真的不懂啊……我只是一头栽进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中。我爱她,我告诉自己我爱她,她也爱着我,因为她对我就像姐姐……不对,就像妈妈一样。我想和她在一起,就这样度过我这污秽不堪的人生。但是她一巴掌打醒了我……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她知道了我的故事之后,她对我说,我不是爱她。我不是发自内心地爱她,而是想要颠覆我从前的身份和罪恶,想要不顾一切地洗清我的罪恶,转而将这份心情转变为不可言说的所谓爱意,直到将我自己的尊严都糟蹋在了里面……
「然后她对我说,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没有资格爱任何人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怎么样的过去……」
戴维安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梦婷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下眼泪,他之前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但今天却破了例。梦婷听完了他的叙述,并不是非常惊讶,但是她心里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就好像是一个再次跌倒在泥潭里的男孩,如果你不把他拉起来,他就会永远沉沦下去。或者说,至少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吧。
「梦婷,你保证,听完了我的故事,不许……不许笑话我……」
「笑话你?果然还是个孩子呢……不会笑话你的,无论是谁经历了这种事,都不可能一点动摇都没有吧?」
「……我……」
梦婷微笑了一下。
冲动一般地,形容憔悴的戴维安,就这样抱住了梦婷,仿佛抱住了河流中的浮木,让他不至于完全沉入黑暗。
抱得那样紧,那样紧,不松手。
「我要和你一起去目的地,无论你去到哪里,梦婷,我都保护你。我一直都为了破坏而活着,至少一次,一次就好,让我有可以保护的人吧。」
「……你可能会死。你不怕吗?」
戴维安依旧死死地抱着梦婷,好像松开梦婷的话,他就马上会死一样。
「当然不怕了。倒不如说,我从前,一直以来,都为了我自己的仇恨而夺取生命,甚至夺走过孩子的生命。至少一次,让我赎罪,让我还债,让我为了守护而献上生命吧……」
梦婷摇了摇头。
「你也是啊,总是拘泥于赎罪,不惜献上生命吗。看来……」
梦婷住了口。
寂静中,月光照进房间。
梦婷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原本想要说教的这个孩子,不正是她自己的写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