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的地方,已经离露娜越来越远了。意识中的恍惚变成了潜意识中的梦境,露娜有一段时间甚至以为那不是曾经发生在她眼前的景象。
她一直逃跑一直逃跑,逃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穿过密林和灌木丛的包围。她知道这些地方迟早都有可能燃烧起来,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自己的安全,她必须要快些逃离才行。
没有用于思考其他事情的时间了。
脚步声蔓延在草丛中,消失在草丛中。露娜自己却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能听到的,只是萝茵在那大火熊熊之中,被所谓的前勇者阿岱克梭斯捏住喉咙时无比吃力地做出的口形——
「露娜,快逃。」
这样一句话,在露娜的脑中虚拟出来的,近乎嘶哑的声音。
露娜。快逃。必须要快逃,否则,就要面临死亡。人常说,不可预知的死亡实际上并没有可以预知的死亡那样可怕。因为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地不再属于自己,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和折磨。
带着这种侥幸而负有罪恶感的想法,露娜忍着腿部的酸乏在并不平坦的草地上疯狂地奔跑。跑啊,跑啊。露娜不停地在奔跑着,奔跑到再也不能见到背后的奥布罗林镇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身后浓密的树林覆盖了她所望的地方,露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倒在地。前方的路漫长,后方的回忆已经堕入火光与黑暗。这个时候,露娜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何处行走。
遍野没有人烟。
从前与萝茵一同赶路的时候,与玛门一同赶路的时候,虽然以城邦为最终目标,但是在沿着大道行进的路上,多多少少能够看见冒着炊烟的村庄。有人类的村庄,有魔物的村庄。
有时候她们能看见湖泊,有时候能看见小小的河流。也有在河边树林居住的阿娜温,更有许多她叫不上名的魔物,喜欢生活在水边的人类,他们一起快乐地生活着,营造着独立城邦特区独有的繁荣景象。
但是现在,满目所见,尽是浅绿的草原、星罗棋布的树林,以及交错的小溪,断裂的石铺路。这些道路不知通往哪里,而在视野的尽头,却也没有望见哪怕一座像是人造建筑物的东西。
这才知道那些绿林强盗带着她们走了一段多么令人恐惧的路。
差不多,休息够了吧。
但是露娜一点也不想坐起来。有时候一两只小鹿,三四只野兔在她的眼前跑过,静静打量了一会这个不速之客,又继续着自己的追逐玩闹。
她也同样报以好奇的目光。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些动物,而是已经开始思考它们这种动物的生活。它们,也应该是有朋友的吧。它们,也应该会害怕孤独吧。露娜这样想着,她可不希望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对孤独抱有恐惧的心情。
「露娜,快逃。」
萝茵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这样响着。但是,她又应该往哪里逃才好啊。
……
露娜跪在溪边,捧起水来喝。这条小溪的水,看起来已经足够清澈了——虽然不知道里面又没有什么污染,但是不想渴死的话就只能这样喝了。
她将水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并拢手指,不让水从手指缝下漏出去。当嘴唇接触到清凉的溪水时,露娜才感觉到自己稍稍有了些活力。露娜再次喝下溪水,湿润清凉的感觉接触了嘴唇、穿过口腔和舌头,润湿了干渴的喉咙之后,顺着食道向下流。如同生命穿过身体、洁净身体的清流穿过灵魂的感觉刺激着露娜的神经,让她觉得在劳累之后清醒了很多。
不过这种时候的清醒,也只会唤来更加悲伤的事情,在那不知往何处走的荒野之中,沉湎在往日幸福的梦中或许才是最让人感激的。
她很害怕。
萝茵挣扎着向她戳除了那句话之后,自己又怎么样了呢。难道,她的命运,也会和海烈纳一样吗。真是太不公平了吧。海烈纳,虽然他对自己的事情透露得并不多,但是至少,露娜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强盗。
真正的强盗以抢掠财物和女色为乐,他却不是。如果他并非被迫,或许他真的能够做一个有着贵族般气质的人。当然,和露出本来面目之前的阿岱克梭斯可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他,想要和她们一起逃离,一起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虽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直接的作用,却在那一天不可预料地被夺走了生命。而且,是被自己的首领,是被曾经与人类为友的勇者阿岱克梭斯所杀。
穿透心脏的利刃。露娜至今记得那副场面。虽然很模糊,很恍惚,却依旧让露娜窒息。
露娜徘徊在荒野中。
她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身上所有的值钱之物不过仅仅是一把不能用来换钱的里拉琴——如果用它在什么地方换取钱财,那就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那可是灌注了沉重回忆的,有着灵魂的宝物啊。
露娜在荒野中漫步,向着她所希望的北方前进着。她希望能看见,有风车和磨坊,或者有炊烟或麦田的地方。她希望看见与人类和谐相处的犬娘和荷斯陶洛斯,与人类交好的人形犬库西,或者同为魔女的女孩。
或者哪怕是个人类也好,至少,能让她看到一丝希望就好啊。
神啊,求你了。露娜心里呼喊着。求你了,让我看到能有一夜安眠的去处吧。
……
入夜了。
露娜的脑中,依旧在思想着。她回忆着离开之前,萝茵曾经对她说的话。她抛弃了萝茵,抛弃了朋友,她抛弃了曾经想要帮助她们的海烈纳,放任这些有着自己生命和追求的人自生自灭。
那个沙罗曼蛇,有没有救下萝茵呢。
露娜不太希望自己往坏处想。甚至,她不愿意考虑到最好的的可能性之外的任何可能性,因此,她近乎固执地相信着,萝茵没有死。
萝茵真的没有死,一定是这样,她在将自己送走之后,阿岱克梭斯即将杀死她时,沙罗曼蛇维兰妮将剑砍进了阿岱克梭斯的脊椎。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萝茵得救了,她被沙罗曼蛇所救,现在一定和她在一起吧。
这样就好了,没有死就好了……
……是吗,没有死,就好了吗。
记忆之中,只有梦婷妈妈曾经主动离开了露娜。那天,她打开房门,发现梦婷妈妈不在家里。悲伤,关于那天的记忆之中,只有悲伤这一个词能够形容。而在这之后,无论是埃拉丹涅,还是奥布罗林,一城一镇,她主动离开,离开了玛门,离开了萝茵。
她离开了想要给予她保护和指引的吸血鬼剑士玛门;又离开了一边用剑倔强地保护她,一边以欢声笑语同她疯闹的玩伴萝茵。
好饿啊。
行囊里面有食物吗?
不,想什么蠢事,说什么蠢话。逃出来的时候那样匆忙而来不及停下脚步,又怎么可能把行囊带出来。露娜,真是个笨蛋,明明把梦婷妈妈送给自己的里拉琴带出来就已经应该满足了,现在这种时候还奢求能吃到什么东西?
原来如此。
……
露娜走累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身旁没有一个陪伴她的人,眼前也没有她认识的路,夜晚的黑暗正在向更深处降临,降临在眼前和心中,暗幕带着即使是一众星辰与银色皎月也无法点亮的苍凉,遮盖了露娜心中原本就如同将灭火苗般微弱的希望。
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啊。
难道接下来的旅程也是一直都要一个人走下去吗?原本,在霍剌蒂厄的时候,她与萝茵一边工作着,一边打闹着,虽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旅店的客房,但是那一个星期的生活,相较而言却比在塔纳卡的十二年加起来还要更快乐。
秋天的晚风已经没有了夏天的温暖,露娜在荒野中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衣物已经抵挡不住这样的风,她感到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吹息透过破损的袖口和她的裙底吹进衣物里面,抚摸着她的皮肤。
很温柔,却不免让人觉得凄凉。
是啊,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一个人,即使在盛夏也会感到孤独寒冷得如同寒冬;而两人三人并行,即使在严寒的凛冬也会感到宛如暖春的温和柔婉。
「露娜,你真是个笨蛋,大笨蛋啊。」
露娜自嘲似地对自己说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草丛扎得她的皮肤很痛,她定睛查看时,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月光,甚至可以看得到一些细细的裂口,血正在从里面丝丝渗出,被刮破的皮肤,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没有保护的肌肤,看上去脏脏的、沾满了灰尘。
梦婷妈妈曾经说过一个小姑娘可不能把自己弄得像野孩子一样不讲究。
但是,现在梦婷妈妈并不在身边,所以弄得稍微不修边幅一点,应该不要紧吧。露娜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因为一天的跋涉而被弄得乱蓬蓬的头发。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因为落了灰尘以及因为被风吹乱而打结,却显得稍微有些发灰了。
现在的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脏了吗。
……梦婷妈妈,你跟我说的许多话,我都还记着。真的,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只是,我一直在怀疑,心里一直在念想,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用我的双眼,再次看到你的面容呢。
现在的她也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大树下,手里攥着几颗稍微能用来解渴果腹的小浆果。靠这些东西大概能撑过这个晚上吧,但是接下来的路不知道又要走多久。
露娜将一颗浆果送进嘴里。没有什么肉质,大多成分都只是果汁而已。牙齿咬破果皮和果肉,迸出来的果汁很酸,让露娜感觉两腮和舌头都好像要被针刺透那样的酸味。
刚刚从灌木丛中摘下来的浆果,也没有多少了。这种浆果有没有毒,露娜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但是不吃就要继续遭罪,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试一试。
所以,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饱腹感,以及稍微补充的那一些水分,也算得上是侥幸得来吧。
有些体力不支了。是不是应该稍微睡一会儿呢。
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个时候睡着是不是不太好,露娜的眼睛就已经睁不开了。
……
吹笛牧人在吹着悠扬的乐曲,而作为助手的绵羊人,则在帮助牧人驱赶着羊群。绵羊人作为天生拥有与绵羊相近外表和特征的魔物,与羊群有着不言自明的亲和力。
她们同样用笛子在吹着优美的乐曲,而羊群则在高照的艳阳之下,或者慵懒地躺卧在青草地和溪水的边上,或者在牧人的看守范围内缓缓地散着步,或者悠闲地啃着草叶。
水流潺潺,风声萧萧。白云飘荡,天空高远。如梦似幻的原野上,绿色中点缀着点点白色,草原上的绵羊,好似天空上白云的投影,成群成片,而阳光透过云彩的缝隙向下投射,直到照亮了原本被阴影覆盖的树和村庄……
……
村庄?!乐曲?!
露娜猛然睁开眼睛,从大树下挣扎着坐了起来。方才的梦境,应该不仅仅是梦境而已,在这还不算太深的夜晚,露娜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还有微弱的火光,在目力所及之处,似乎从地平线的另一端传来,让地平线的边缘也闪烁起了橙红的光彩。
露娜吃力地站起身来。露娜腿上的肌肉收缩着,纤瘦的肢体扶着大树、被大地所支撑,踩踏着已经压扁的草丛,直立了起来。
稍微睡了一觉之后,大概,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累了。
终于,可以在一天的折磨之后站起来了啊。
有些对不起萝茵,也有些对不起自己。但是,现在自己也是这样惨不忍睹,或许作为报应来讲,已经扯平了吧。抛下朋友,一个人逃跑什么的,从这一次以后也再不要这样了。
毕竟,太令人沮丧的事情,无论是谁也不会愿意去做的吧。
露娜继续着秋夜中的跋涉,心中仍旧默默祈祷。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祷,只是祈求着无言运转的宿命和因果,至少,让她见证到心里那被遮蔽了的希望终于有实现的一天,就从这一步开始。
经过几番周折,终于还是孤身一人。但是这一次,她不愿再退缩了。
即使以后也会遇到困难,以后也会遇到让她难以承受的挫折,她也要咬着牙将这条路走下去。因为,告别了朋友,告别了自己曾经舍不得告别的人,剩下的唯一路标和动力,就只有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了。
眼泪流了下来,露娜伸手擦干。现在,拖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躯体,穿着这样一身褴褛的衣衫在荒野中行进的自己,还带着这样故作坚定的表情,带着这样自我安慰般的想法,一定非常滑稽。
直到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在被一片树林所阻挡的地方之后——那里有一座村庄。
乐曲就从那里传出,火光也在那里闪亮。
人们举着火炬和灯盏,在村中、在田边拉着手围成圈,唱着激昂的歌曲,跳着欢快的舞蹈;有人类,有魔物;有衣着朴素的村娘,也有衣着清凉的年轻魅魔,甚至,她看到了出现在那短暂梦中的,温和腼腆的绵羊人。
相互之间没有敌意与隔阂,与反魔物城邦或者社区大相径庭的相处方式,而又与霍剌蒂厄或埃拉丹涅不同;家乡塔纳卡的和平,在这座极目远眺才可看清的村庄中得以被再次见证。
露娜不禁向那充满了和平和鲜明感情的场景伸出手去,一股由来不明的感动涌上心田,泪水再一次浸湿了眼眶。
露娜所看到的场景真真切切,他们在热情地庆祝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