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贝吉王国是戴维安的故乡，也是他曾经离经叛教、负罪出逃的地方。
他们现在，正走在一条不同与往常的道路上。戴维安向梦婷指出，这条道路，正是他结识玛门之前，匆忙逃离教团时的亡命之路。
对他来说，那段日子留给他的除了痛苦的回忆之外没有其他的。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以及毫无反抗之力的无辜者，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极端的创伤。
只是，如今的戴维安，大概已经能够平静面对自己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的过去了吧。
「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梦婷问戴维安说。
戴维安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梦婷能看见戴维安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感。
「当然了，虽说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回到我曾经蜕变的地方，来感受一下我能否平静面对那段回忆；不过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因为如果你要去东境魔界的话，大概走这条路向南再向东会比较安全——虽然要翻山越岭，但是和在独立城邦特区的时候不一样，在艾格贝吉还是少接触城镇为好。毕竟在与教团亲近的国家中，像我们这种货色可是向来不受待见的。」
戴维安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太像他之前的风格。
「真不像你，」梦婷对他说，「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天不怕地不怕你个死人头啊，」戴维安扮个鬼脸，「我也是人，怎么可能会什么都不怕。」
「比如说？」
「教团啊！我在艾格贝吉王国大概算得上是通缉犯了吧，得亏着我隐藏得够好，没人认得出我来。」
「不怕吸血鬼找你寻仇吗？」
联想到之前戴维安曾经说过猎杀吸血鬼的事情，梦婷未免有些在意。
不过话一出口，梦婷意识到自己问得似乎太直率了点。
「那种事肯定会怕的，但是我想，优先级大概会低于教团吧。再说了，」戴维安摆摆手，「实际上现在，艾格贝吉王国有吸血鬼居住的地方，大概已经不剩多少了吧。暂且不提隐蔽的废城之类，就算是我以前执行过任务的小镇，如今……可能也不复存在了呢。」
「我觉得不会……作为一般魔物来讲，一般来说对自己的领地是很看重的。」
「嘛，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啊……还是尽快赶路，看看在天黑之前能再接近目的地多少距离。」
梦婷没再说话。
戴维安说起那个吸血鬼小镇的时候，声音仿佛颤抖一般。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并不是真的相信着那个小镇不复存在，而是下意识地在潜藏的记忆中否认了那个曾经承载自己罪孽的小镇的存留。
不过应该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戴维安还那么年轻——连梦婷自己也曾经困扰于承认塔洛尔兰娜的陷落，她一直都想欺骗自己，那座圣城的陷落只是因为圣军团碰巧发现了它而已，并不是有什么细作在通风报信……
不过，事实，毕竟就是事实，没有人能否认得了事实的存在，就算梦婷自己否认，达莉菈也不会否认……而且如果梦婷真的从心底否认了那件事的发生的话，恐怕就连一直以来像姐姐一样照顾她的达莉菈，也会对她相当失望吧。
说起来，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啊。
不知道现在露娜过得怎么样。不知道现在露娜有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念头……她是多么希望露娜有自己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拘泥于留在她的身边啊。
难道是自己囚禁了露娜的灵魂，反而让她丧失了追寻自我的机会吗？
这样的话，自己的罪孽就更上一层楼了。
戴维安难以面对自己洗不清的罪恶，梦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呐。
……
这一带的风景好漂亮。
尽管是秋天，但绿色也尚未完全褪去。实际上，他们遍野所见，大多数都还是保持着碧绿的颜色。有很大的可能性，这里已经是温带的尽头，再往南行进的话，大概就会接近植被常绿的热带吧。
周围林立的树木，梦婷大多都认不出种类来。它们枝叶繁杂地交错在一起，一条梦婷不知道名字的河流经过了森林的中间，将整片面积不算大的森林分割成两半。鸟鸣声依旧在枝叶间响着，不时也有活泼的动物在灌木丛中
「你家乡的景色真美啊。」跨过河流上建造的拱桥时，梦婷边走边称赞道，「虽说从前并非没有造访过，但是回忆和亲眼所见的景象的确是有所不同的呢。」
「我倒是觉得普普通通呢，可能是因为那些不怎么让人开心的回忆的原因……哦，对了，」戴维安扶着石拱桥的护栏，用大拇指指了指河流，「以前执行任务的途中，因为实在是太过烦恼，我在这座石拱桥上下跪祈祷来着，现在想想还真是蠢啊……梦婷知道这条河流，和这座石拱桥的名字吗？」
「不知道呢。」梦婷老实承认。
「据说在很久以前，」戴维安转过身继续向前走，「有一对深爱着的情侣，他们因为受到来自社会的逼迫而走投无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亲朋，没有一个支持他们的爱情。所以，他们逼不得已，只好在这条河旁，没有任何人的陪伴，在寒冷的风雨见注视下为彼此证了婚。」
「嗯呢。」
「然后呢，他们相继跳河自尽。那时候河上还没有这座石拱桥——他们就这样从陡峭的河岸跳了下去，被湍急的水流冲走。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一群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魔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来。
「她们救了那对恋人，以为他们是因为事故而落下河的。仅仅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魔物们将这座石拱桥在河上搭建完毕。但是，听了他们的经历之后，魔物们明白了这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爱情故事……然后，那对恋人就跟随那些魔物凭空消失在夜幕中，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据说，他们被带到了一个能够接受任何形式的爱情的地方，能够接受任何形式的恋慕的地方……在那里相互陪伴，直到时间的尽头。」
「这则传说有真实性吗？」
「谁知道呢。后来，不知是因为名字而诞生的传说还是因为传说而起的名字，这条河，至少在这一段流域，被叫做夺爱河，而这座桥，却被叫做见证桥……」
戴维安自嘲似地笑了笑，他们走下拱桥末端的台阶，继续向森林深处前进。
「等我们穿过森林，大概就能望见一片更广阔的原野了吧……」
「戴维安，那对恋人的爱情，在艾格贝吉王国不被接受，是因为他们是魔物与人类之恋吧？」
戴维安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这点你可是说错了，梦婷。」
「那是？」
「他们所拥有的啊，乃是在大多数亲魔物国家都难以被接受的爱情——同性之爱啊。」
「倒也是呢……」
的确，同性之间的爱情实际上也不少见。但是，能够光明正大地接受同性恋的社会群体，恐怕整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
尤其是女性之间的爱情，如果说男性之间的爱情可以通过其中一方委身于魔王的魔力，变身成为艾露普来解决的话，女性之间的爱情解决起来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对爱情的不公平，以及对爱情自由的束缚，依旧有着太多现实层面的考虑。如果单单从感情上来讲的话，梦婷却宁愿不去考虑所谓社会安稳和意识形态等等的问题，对她来说，只要有爱的话，这些事情的实现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相对而言，对所谓大局面的考虑过度，才是让大尺度上矛盾不断的主要原因吧。
……
「说起来，这条路似乎通向……」
穿过森林，天已经黑了。
而面对着眼前有了分支的河流，和更加丰茂的草地，戴维安的表情却凝重了起来。
「怎么了吗，戴维安？」
「这条路似乎通向那座小镇。」
戴维安仔细地望着面前延伸的、好像是被无数双脚无数次踩出来的道路，草叶和低矮的植被因为长年累月的压力而干枯、死亡，一条寸草不生的道路因为土地的暴露而呈现在他们眼前。
那条路正通向一座看起来依旧完好的建筑群，规模似乎还不小——
「难道说，那做小镇至今还存在着？我的……我的父母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隐秘小镇？」
那做小镇的位置，依旧非常偏僻。
本来调查到这座由吸血鬼所建立的小镇，就已经花费了非常大的工夫——而在戴维安背叛教团、分尸主教后，在出逃之前刻意销毁了有关这座小镇的一切资料，让教团高层误以为这座小镇已经被彻底毁灭。
到现在，看起来还是蛮安全的。
「……」
戴维安的表情由凝重变得轻松，却又从轻松变得复杂。
梦婷大概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总之，继续前进吧。今天在那里过夜的话，说不定也可以哦？」
「等等，我还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就这样接受我，恐怕他们记得我对他们曾经爱戴的人做过的事情，这样我就……」
「但是都已经如此了，要到达目的地必须得经过这条路，这不是戴维安你说的吗？」
「话虽如此，但是我……」
戴维安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不过到最后，他到底还是拾起了决心，像是做好了什么觉悟一般，和梦婷一起开步走向那座小镇——说是小镇，实际上这几年来规模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扩大，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座小小的城镇了。随着他们脚步向前，这座颇有规模的建筑群也在不断向他们接近……
然后，两支尖锐的箭矢，不约而同地飞过他们的头顶。戴维安的头发被尖利的箭尖擦掉了几根，在空中飘落到草丛中，消失不见。
「等等，她们好像对我们有敌意！」
戴维安猛地拽了一把梦婷的袖子，拉着她蹲在一块伏在地上的巨石后面。梦婷从巨石后面探出头，她隐约看到有几个人影，在围墙和大门的外围四处走动，警戒着周围的情况。
梦婷能够远远嗅到从她们那里飘来的魔力气息，她们似乎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从这股气息来判断，戴维安说得没错。她们的确是吸血鬼，而且是战斗力很强的卫兵。
梦婷还看到，她们的弓和箭上，似乎迎着月光闪动着金色的光芒。
那是镌刻了法术符文后的武器才能迸发出的魔力光晕，看起来这些年来她们不但没有遇到困境，反而发展得更强大了。
戴维安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不，我好像猜错了。以她们的视力，绝对不可能没看见我带着武器。刚才的那一击不是敌意的表现，她们是故意不击中我们的。」
「怎么讲？」梦婷问道。
「那大概是对我们的试探。如果带着武器的来客受到攻击后第一时间还击的话，那就是她们的敌人；如果受到攻击的第一反应是躲避，那么她们应该就会放过我们。这是她们的习惯，我应该不会记错的。」
戴维安小心翼翼地从巨石后面现了身。梦婷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喂！我们没有敌意！」戴维安高声喊道，「虽然我们带着武器，但我们没有和你们战斗的意思！我们是普通的过路旅人，请你们停下攻击，放我们过去！」
前方警戒着的吸血鬼很明显听明白了戴维安的意思。她们放下了弓，并向戴维安和梦婷挥手致意。
「请上前来，如果你们真的没有敌意的话——」
一名声音洪亮的吸血鬼以同样高的音调喊道。
梦婷和戴维安两人保持着安全的速度，并尽可能放松姿势给人以安全的印象。的确，她们在这个反魔物的环境中生活了很久，就算是神经过敏也不算是过分——这种程度的警戒，相对于这个环境来说，确实是理所应当的。
梦婷转过头看了看戴维安，他的神情相当不自然。
而且稍微有些害怕。
当戴维安和梦婷两人终于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看守城门的吸血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两个吸血鬼都穿着外观华丽的带领披风，用丝和羊毛缝的里衣作为内衬。
她们都有一头漂白金色的头发，和一双透露着血红光芒的眼睛，看上去和玛门有着几分形似，但比起玛门，她们的眼神更温暖，表情也更放松。相较于眼中时常展露沧桑的玛门，从她们的双眼中能看到的，更多的是年轻的活力。
看起来像是刚才喊话的、为首的一人向戴维安走来。
「很抱歉对你们发起了攻击，」她说，「那只是测试你们对我们所秉持的态度的手段。我们知道很危险，但是我们所处的环境让我们不得不这么做，还请你和那边的那位小姑娘多加谅解。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做依尔德琅·欧慕修，那边留着齐肩发的是我的妹妹，卜伽娜·欧慕修。」
卜伽娜向他们点头致意，并露出带有一些歉意的微笑。
「我说啊，我才不是小姑娘，」梦婷叹了口气，「我的年龄至少是旁边这个男孩子的六倍。」
「比你年轻还真是抱歉了啊，」戴维安酸道，再转向依尔德琅，「我们今天想在贵镇借宿，不知你们有没有地方可以供我们留宿……」
「这个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见镇长，」依尔德琅耸耸肩，「因为我们的镇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旅店，而且罕有来客。接见并安排旅客在镇内生活的事务，是由镇长一人包办的。」
「姐姐，等一下，」卜伽娜歪头道，「我好像认识这个人。」
「怎么了，卜伽娜，你说你认识他？」
戴维安的神情忽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不，不对……抱歉，姐姐，我好像认错人了。」
卜伽娜打量戴维安一小会，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再次抱歉似地对他笑了笑。
「太好了，」戴维安用一种好像死里逃生的语气感叹道，「我还以为所有吸血鬼都对人类有偏见。」
「我们不会，」依尔德琅说，「除非是受到教团那里指派的人到我们这里寻衅滋事，否则我们是不会对人类有什么特殊的敌意的。毕竟，实际上大家都生活在艰苦的环境里，我们自然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的种族。」
「生活在魔界的那些吸血鬼可不这么想。」
「嘛……我们和她们不一样。总之，先让我们带你们进镇子吧。对了，在镇子里借宿的时候，武器和一切有危险性的物品要交给卫队保管。」
「嗯，知道了。」
「那么，欢迎来到万帕尔镇，吸血鬼在艾格贝吉王国仅剩的聚集地之一。」
……
「这里是镇中心大厅，」依尔德琅带领戴维安穿过井然有序的街道，站在一座颇有规模的大理石砌建筑前，「镇长工作和居住的地方都在这里。」
由夜魔担任的卫兵为他们打开大门，接引他们进入。
走廊很宽敞，明亮的星光从窗外投进来。街道上逐渐开始有了来往的人，与吸血鬼一同生活的夜魔，在习惯了吸血鬼的习性之后，也开始变得喜欢在夜晚行动。
依尔德琅带着他们停在了一扇双开的大门前。
「洛弥妲镇长的办公室。」她说，并替他们敲了门。
「怎么，又是昼行性的种族造访我们这儿了吗？」听起来有些慵懒且不修边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辛苦你了，依尔德琅，先回外围站岗吧。」
依尔德琅对戴维安和梦婷点了点头，就离开了镇中心大厅。沉重的木门随即打开，一酒红头发、身穿褐色衬衣和长裙的，与高贵气质毫不搭边的人出现在门后。
若不是那对长长的尖牙和那双血红的眼睛，梦婷甚至难以相信她是吸血鬼。
「您是……这座小镇的镇长吗？」戴维安问道。
「谁知道我是不是呢——虽然说从前镇长夫妇死后我就一直代他们工作到现在，不过我还是觉得我没什么作为镇长的自觉和能力呢。另外人家有名字，请叫我洛弥妲·洛弥，感激不尽啦。」
……梦婷有些汗颜，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相当靠不住呢。
「请说出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等等，让我猜一猜哦，」洛弥妲坐回长桌前，「嗯，大概是来借宿的吧？不不不，不用点头，我就知道我猜对了。好，这位小姑娘，请报上你的名字——」
「梦……」
「嗯，梦婷·爱洛，我知道，我知道，」洛弥妲带着困倦的神情，用一只手撑着头，在一张表格上填写着，「好，下一个。」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叫……」
「嗯？」
洛弥妲抬起眼睛，然后拿起桌上的一副单片眼镜，打量了戴维安几秒钟。
「嗯，果不其然……」洛弥妲用左手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哈，哈啊……嗯，戴维安·罗格洛克。杀死前镇长夫妇的凶手。前吸血鬼猎人。前主神教团信徒。啊呀，好一份大罪状……」
困倦的语气，说出的却是让人寒毛直竖的话语。
「不，那个，请问您是……」
「不，不用问太多啦，你们不是来借宿的吗？接下来我会帮你们安排住宿的……」
「我的意思是……」
戴维安慌忙解释着，同样惊讶的梦婷，似乎已经看到了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下。
「我的接待工作做得果然还不够好啊……」洛弥妲叹了口气，歪着头，再次抬起双眼注视着戴维安。
但是，连梦婷也注意到了。
洛弥妲虽然表情困倦而漫不经心，她的目光此时却锐利得能在磐石上打出洞来。
「好了，别担心，万帕尔镇早就接受这个名叫戴维安·罗格洛克的人了，」洛弥妲语气轻松地说，「因为啊，他杀死了一直迫害我们的那个主教，还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这不是大快人心吗。」
「请问，您为什么会……」
「啊，这些嘛……你要是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可得先感谢一下那个人呢。」
「那个人？」
「她是一个吸血鬼独行侠呢……那种性格简直是所有吸血鬼的榜样啊。就是她来为我们解释，并且达成和解的，而且就她本身而言，对各方教国的势力造成的打击好像还不小？」
「莫……莫不是……」
「诶，容我想想……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塞……？」
「哦对对对！！」洛弥妲突然一拍手掌，「塞穆叶玟·迈提尤丝·玛门！对，就是她！对，就是她……」
话音未落，洛弥妲就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
只留下梦婷和戴维安，两人面面相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