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窗扇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木质的窗棂上,雨滴晶莹剔透。它们顺着木条的纹理蠕动着,滴下去,落在石砖的缝隙里,渗入泥土,不见踪影。
梦婷抱着头,伏在书案前,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思考。
她只看见自己的桌上摆放着一摞摞的纸张。
只看见自己的手旁摆放着墨水瓶和羽毛笔。桌上的纸张,有的已经被揉皱,而有的还是新的。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纸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要么就是无数次涂改过的谱线。
到头来,依旧什么头绪也没有。
墨水瓶的盖子翻过面来放在桌上,而里面的墨水刚刚填满。反射着火光的漆黑墨水在瓶中轻轻地晃荡,梦婷出神地看着那黑色的涟漪。
只是出神地看着,并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思念什么。偶尔,也要给大脑一个放松的机会。一直以来想的东西太多了,露娜、莫斯、魔界、达莉菈、音乐和自己的赎罪,这些东西渐渐地都成了负担,在旅途中压得梦婷喘不过气来。
梦婷轻轻地敲着桌子,手指下意识地做着敲击钢琴琴键的动作。如果不是房间里没有钢琴,她想,自己大概真的会坐在钢琴前面,流着眼泪奏上一曲吧。
就像雨是天空的眼泪一样。
「我可以进来吗?」
门口又传来戴维安的声音。说起来,戴维安经常不愿意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尤其是在下雨的夜里。
「好的,请进。」
没有过多废话,梦婷知道戴维安在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
从背后传来房门的吱吱声,梦婷回过头去。戴维安正站在在房间的门口,但好像犹豫似地,并不进来。他的神情十分阴沉,但眼里还带着一丝悲哀。
「怎么了呢,为什么不进来?」
「……」
戴维安没有说话,但他慢慢挪动了脚步。脚步声在房间里一声一声地回响着,拍击着墙壁和地面。他总是穿着轻皮靴,但今天他就连脚步声也额外沉重。
他看着梦婷,机械地笑了笑,但谁都知道,这笑不是发自真心的。梦婷也跟着站起来,面对面看着戴维安。戴维安比她高了整整一头,梦婷必须和他保持一段距离才能看得清他的全身。
「戴维安……果然又做了噩梦吗?」
「的确呢……抱歉,很不想示弱的,但是总觉得最近在梦婷面前表露情绪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这其实是好兆头啦,」梦婷拉起一把椅子,让戴维安坐在上面,「说明你还是愿意对别人流露感情的,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不是我的话,说不定你还是那副样子。」
梦婷没有详细解释她所说的「那个样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戴维安肯定能明白。
「没有这种事,梦婷,」戴维安将手枕在头后,「我只是在想,一个人这一辈子爱了一个人,就不能再爱另外一个人了么?」
「……」
梦婷没有说话。虽然以她的阅历来说解答这个问题并不算多难,但她感觉自己没有立场为戴维安解决这个问题。戴维安还很年轻,应该是对人生抱有很多美好憧憬的年纪……
戴维安看了看梦婷,刚好,梦婷的视线也和他对上。
「雨下得真大呢。」
好像刻意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似地,戴维安没有催促梦婷回答,而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到底戴维安活跃气氛的方式还是有些笨拙,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让梦婷露出笑容了。
不是高兴的笑容,也不是苦涩的笑容。
单纯地,很想笑而已。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比起以前,稍微开心点了。」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最终的目的地呢。」
「最终的目的地吗……」梦婷抿了抿嘴唇,「我不太清楚我最终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不过姑且应该继续往东走。不知道有没有和你说过,第一站是那里的魔界。不,是那片魔界中央的圣殿。萨巴·耶瑟珑圣殿。」
「好奇怪的名字,从来没有听过。」
「我也觉得很怪,」梦婷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窗扇,「不,不如说我差点忘了那座圣殿叫这个名字。」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去见抚养我长大的人。然后再去完成我最后应该完成的任务。如果你愿意的话,就那样住在魔界也可以,圣殿的主人会热情招待的。」
「喂喂……」戴维安有些不满,「我是人类,就这样闯入人家的圣殿,然后住在那里,是不是不太好啊?」
「和魔物住在一起的夜魔们不也是从人类变化而来的吗?」
「这不一样……好吧,算了,」戴维安叹了口气,「你是认真的吗,没有和我开玩笑?」
「以前可能和你开过玩笑,以后可能也会和你开玩笑,」梦婷微微前倾身体,盯着戴维安的眼睛,「但是,这次,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就知道……但是,什么会建议我住在魔界……?」
「因为,」梦婷又将身体靠回椅背上,「你刚才问过我一个问题,已经矮爱过一个人,就不能再爱上别人了吗?这个问题,我可能没法解答,毕竟我没有立场;但是,只要是个人类男性,在魔界居住上一段时间,大概都会明白答案的吧。」
「为什么,听起来有种很危险的气息……」
「那大概就是你的错觉了吧,」梦婷转过身去,将桌上写着歌词和乐谱的纸收回行囊,然后从行囊中拿出一瓶廉价的啤酒,「喝酒么?」
「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戴维安勉强笑了笑。
两人分别在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戴维安喝起酒来比梦婷豪爽得多,但梦婷对于自己的酒量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而两人就这样在房间中对饮。数盏魔法灯同时发出纯白的光芒,将房间照得相当明亮。
第三杯。淡黄的酒液在玻璃杯中冒着气泡,白色的泡沫在杯中溢满,自杯口冒出一个圆顶。梦婷用魔法在几秒钟内做了冰镇处理,凉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利于让心情平静。
「再干杯吧。」
碰杯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梦婷却没有一口喝干。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脑中旋转着露娜与她的朋友们的身影。
「我们喝了多少?」戴维安问道。
梦婷不知道,大概已经好几瓶了吧。梦婷买下的酒,虽然是便宜货,但酒精对意识的麻醉作用不分贵贱,只是喝起来味道不同,然而梦婷曾经告诉过露娜,酒喝的不是味道。
戴维安的脸颊红了。
梦婷眼前的视野也开始变得有些摇晃。
自己过去的记忆渐渐涌现了出来,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并没有醉,但是感情在酒精的影响之下变得更加敏感纤细,就像伤口被酒精刺激后会很痛,但是在之后,可以确保暴露的皮下组织不被细菌侵蚀。
同样,酒后变得纤细的情感,也会在疼痛过后令人稍微感到释怀。
一百多年的生命中,最值得梦婷铭记的人,除了露娜和莫斯以外,就只有达莉菈……微醉中,看着窗外黑暗的雨景,魔法灯的亮光也在眼前晃动,光源又渐渐凝聚成了生命中重要的人的样子……
啊,真是麻烦,思念得太过头的话,反而对思想是一种负担不是么。
今晚,干脆,就喝醉吧。
反正洛弥妲也没有规定在万帕尔镇不能喝酒,否则就不会有卖酒的店铺存在了。而且,梦婷也曾经是小女孩,在这个时候,稍微耍耍小孩子脾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来,再干一杯好吗?」
梦婷举起杯子,悬在戴维安的面前。里面晃动着的酒液,半透明,而且像黄金一般闪亮。梦婷觉得,自己已经有前往魔界直面达莉菈的勇气了。
不就是达莉菈么,怕她干嘛?
戴维安没有说话,他带着八分醉意,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再看一眼露娜啊。」梦婷小声地自言自语,但因为已经微微有点醉意,大概音量没有控制好,被戴维安听到。
「……啊,我也想再看一眼玛门,」戴维安一口喝干了酒,「毕竟,从埃拉丹涅出来以后,也过了不少时间呢。」
自从夏天和露娜分别以来,梦婷身边就再也没有露娜的音容笑貌,更没有了露娜的陪伴。
她只剩下了和露娜相关的记忆,在一个又一个夜晚中苦苦思念,即使已经翻遍了从头到尾十二年的回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咀嚼已经干涸的草叶,再也榨不出一滴水分,和莫斯也是如此。
不过,至于达莉菈……再过不久的一段时间,自己就可以见到她了。
眼皮好沉……
「梦婷·爱洛。」
是谁在说话?有人在叫梦婷的名字,梦婷却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她正站在形似宫殿的建筑内,高大的石柱上攀满了青藤。穹顶掉色的天顶画昭示着古老的岁月痕迹。
七彩的地砖刻着美丽复杂的图案。高大的立地窗外,阳光射入厅堂,已经长满花草的墙壁和地板被穿过灰尘、稍有扩散的美丽光柱映照出斑驳的色感。
阳光被窗棂所分割,纤细的阴影正好搭在梦婷的胸口,在她的身体上印下了十字。
一位女性的身形,出现在梦婷的眼前。
梦婷定睛而视,但她所能看见的,也只不过是有着人形的轮廓,却没有任何细节被观察到。那白色的影子在房间中飘忽不定,梦婷却不觉得离奇。那位女性发出说话的声音:
「梦婷·爱洛。你毕生所爱的人与事物,你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吗?」
好像一切都被设定好了一样,梦婷开口回答道:
「我愿意。」
「梦婷·爱洛。你毕生所爱的人与事物被夺走之后,你愿意倾尽所有去拿回来吗?」
「梦婷·爱洛。你毕生所爱的人与事物被毁坏之后,你愿意倾尽所有去为之偿还吗?」
「看哪,梦婷·爱洛,」白色的女性身影继续说着,她的声音无比深沉,仿佛震荡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你有你自己所爱的事物,你也有你自己所爱的人,让我指给你看……」
在前方,梦婷看到立地窗连同墙壁一起碎裂,砖瓦和玻璃的残骸四处飞溅,梦婷不由自主举起双臂保护自己。但所有的物体飞过她所在的地方时,都穿过了她的身体,仿佛没有实体的幻影。
而后,在残垣断壁之上,梦婷看见了记忆中的景象。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破旧的木屋中蜷缩,用布遮盖的窗扇丝毫无法遮挡呼啸的凛风。
她还看到一个小孩子外貌的羊角恶魔蹲下身来,将昏倒在草坪中的少女背起来。
她看到了一幕又一幕早已忘却的记忆,看到了在荒野中驾着马车的男人,她在微笑着向她挥手。
她的养女露娜也在向她跑来,那个总是努力练琴的小姑娘每天都很想为梦婷好好地演奏一曲,但是一直以来,这种机会都不多。
「您是……」
梦婷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那个白色的人影。人影降到地上,面对着梦婷。她用低沉却安详的声音哼唱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搭在梦婷的肩膀上。
「我的名字被你用来冠姓,我的理念被你与你的族类终生信奉,」那没有脸的女性温柔地说着,「我是爱慕之神爱洛斯,前来安慰你流泪的灵魂。」
「爱……爱洛斯……?」
「是的。」
人影渐渐显现出了形貌,渐渐在梦婷的面前展现出了自己的长相。
梦婷双膝跪地,呆滞的双目已无法移开视线。
梦婷从爱洛斯的身影中,看到了自己所重视的所有人的影子。
但爱洛斯做出了与其他的神完全不同的举动。拥有众人之貌的爱洛斯,也同样跪在梦婷的面前,凑近她,然后拥抱她。
……
梦婷心怀着莫大的感激,直到她被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醒。
「梦婷!梦婷!」
暴雨下了一夜,而在暴雨当中,戴维安的声音听起来急促得更加异常。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用拳头砸门。梦婷从床上惊讶地坐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所听到的呼唤声已经足够让她恢复清醒。
梦婷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地毯上,为戴维安开了门。戴维安浑身湿透、表情纠结,他刚一进门就跌倒在地上,大概是因为过于急切而忘记了在门前保持平衡。
但他并没有在地上趴着,而是猛地接了翻滚后从地上爬起,简单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后用万分紧张的神情看着梦婷,湿透的衣服和头发、沾满水滴的裸露皮肤让他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似乎是冒着外面的暴雨跑回来的。
「梦婷,听我说,听我说!」
「我在听你说,」看到戴维安的样子,梦婷也有些慌张了,「到底怎么回事?」
「一开始洛弥妲镇长向全镇发布通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但是当我跟着依尔德琅一起去外面观察的时候我才真的开始紧张……」
「嗯……?」
「教团的军队来了,梦婷,」戴维安甚至抓住了梦婷的手,「而且是数百精锐的突袭。」
梦婷望向窗外,暴雨瓢泼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