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团的军队来了。
不光是戴维安所说的这句话。「教团的军队来了」这一事实本身，对梦婷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戴维安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嗡嗡回响，窗外暴雨声从无断绝，而隐隐约约地，梦婷能够听见远处马蹄噔噔。彻夜降下的雨水积在道路上，身旁浑身湿透的戴维安神情紧张。
「我就知道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来……」
戴维安握紧了拳头，好像下定决心要和他们狠狠地战上一场。
梦婷闭上了眼睛。黑暗的意识中，一条狭窄的路缓缓铺开，在眼前延伸开去，直到黑暗的尽头。一张脸，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在那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依尔德琅还好吗？」梦婷问道，「……那些守护者们，还好吗？」
「所有能够战斗的人，已经全部在警戒了……」戴维安的声音发颤，「她们守在镇子的大门口，发誓除非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否则绝不让教团的人踏入这里半步。」
绝不让教团的人踏入这里半步，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梦婷的心沉了。并不是因为自己即将失去在这里居留的机会，而是因为自己在那些甘愿为守护家乡献出生命的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自己没有什么权利躲在一旁看着他人为自己所爱的事物争斗，明明自己就是一个不断逃避的人。
「梦婷？」
「我没事。」
「你一直在发呆，不可能没事。」
「……我真的没事，我只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间了，」戴维安好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拉起梦婷要向外走，「如果我们不趁现在离开的话，教团的人会……」
「等一下，戴维安。」
梦婷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戴维安的动作。
「现在的情态十万火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慢吞吞的啊，」梦婷转而拉住戴维安的袖子，「这里有很多值得我们感谢的人，尽管停留时间不长，这里好歹也是你有过些许回忆的地方吧？」
「你说这些做什么？」
「看看哪！」梦婷提高了声音，「看看哪……这里有多少人为了保护她们的家乡甘愿献上生命。我们……即使有要务在身不可随她们一起抗敌，姑且也要表达自己的谢意吧？」
「可是——」
「至少，要把自己的谢意表达给能够代表她们所有人的那一位。」
「梦婷，你的意思是……」
「是的，」梦婷点头，「我不希望当米虫。我已经当了足够久的米虫了，我有那么一段经历，让我觉得我几乎全无尊严。就算必须离开，至少，也要正面告别吧。」
戴维安看着梦婷的眼睛。他暗淡的双眸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彩，但梦婷捕捉到了他神态的变化。这变化非常微妙，微妙到没有人会过于在意。然而，这对梦婷来说，意味着一个让自己的良心得以解放的机会。
不，不能这么想。
如果只是自己的良心得以解放，就算道了谢、告了别，也无非是自私的做法罢了。
戴维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道:
「……我们去见洛弥妲镇长吧。」
……
洛弥妲镇长依旧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中。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尽管现在是清晨，偌大的办公室中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略暗的红眼睛扫视着房间的四周，瞥见戴维安与梦婷进来后，便起身做了欢迎的手势。梦婷和戴维安分别鞠了躬，踏在新铺的地毯上走进了屋内。
戴维安顺便将门带上。
三人静坐许久，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洛弥妲的神色也和以往不一样——仿佛外面即将发生的战斗，在刀枪第一次相撞时她的心脏便会被刺穿似的。
她在害怕，但她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内心中的情绪透过魔力的气息在空气中传播着波动，梦婷能够感觉到她此时的心绪并不平稳。
「你们是来道别的，」半晌，洛弥妲开口，「我猜得没错吧？」
「我们……」梦婷的声音低了下去，「说起来很抱歉，没有能力帮助你们一同抵御教团的攻击。与其说我们是来道别的，不如说我们是来道谢和道歉的。」
「我的小宝贝们啊，」洛弥妲赶忙从座位里站了起来，「你们完全没有必要道歉，造成这一切的因素和你们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们也知道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也一直做着准备。而且，至于你们的谢意，我们也没有多少脸面来接受。」
「……长久以来一直都在逃避的人们，」梦婷轻叹一声，「如今的确是时候振臂高呼了。很多事总不可能一直逃避吧……？」
「这话听起来像自言自语，」洛弥妲见梦婷并没有坚持，便坐了回去，「不过就我所知，一件事能不能逃避，要看自己是否重视。」
「就像你们重视这里一样，」梦婷的声音更小了，「我觉得……我应该更加能下定决心才对。感谢你们对我和戴维安的善良，不计前嫌地收留我们。太感谢了。」
「只是一场战斗中的离别而已，为什么要搞得那么伤感呢？」洛弥妲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困倦的样子，「说到告别嘛……教团军队是你们造访本镇之后才来的，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是你们招来的教团军队吧？」
「这个……」戴维安欲言又止。
「按照本镇的规定，」洛弥妲翻开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引发此种事端的人应当予以驱逐，直到事端解决为止……你们应该有所了解吧？」
戴维安原本还想解释，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洛弥妲的潜台词。
「……了解。」
这是在打消梦婷心中的罪恶感吧，梦婷自己心中好歹有数。的确自己应该认识到一些东西，一些自己不应该失去的、也不应该避而不见的东西。比如说，自己曾经的感情；比如说，自己曾经的作为。
不管有没有谁能明白，只要自己在心中能够面对它，就已经足够了。
并不是感恩谁或者对谁道歉的问题。
「所以，不要心怀愧疚，也不要心怀感恩，你们是被万帕尔镇驱逐的旅客，我们于你们无恩可言哦，」洛弥妲举起了一只手，「一路顺风，流放者们，祝你们好运。」
洛弥妲的最后一句话在梦婷打开屋门的时候说完。在那最后的一句话里面，梦婷听出了一声哽咽。
因为并非所有吸血鬼都像玛门那样骁勇善战，而且在白天吸血鬼的战斗力更是大打折扣。
他们只能在这钢铁的暴雨和洪流中自求多福了。
……
「不要退缩！！」依尔德琅发出一声清亮的指令，「稳住，保持阵型！！」
「明白！！」
万帕尔镇的所有卫士聚集一处。远方，暴雨中渐渐显露身形的，是银光闪耀的铁盔和锁甲。魔法的光芒在远处的人群当中闪耀，随行神官的祈祷声如魔咒一般直入吸血鬼们的双耳。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夜魔还是吸血鬼，居住在此地的人，即使忍受这如此不适之感，也绝不会就此退缩。因为这里是他们在这个王国最后的落脚之处，也是他们誓要保卫一生之地。
有谁会喜欢永无尽头的漂泊生涯，又有谁会喜欢漫漫不见彼岸的孤独汪洋？
依尔德琅对此一清二楚。吸血鬼在与人类共存的道路上已经走到了尽头，至少，在艾格贝吉王国走到了尽头。
这就是艾格贝吉王国的种族斗争，在这里，吸血鬼已穷途末路。
「我们是谁？!」依尔德琅发问。
「吸血鬼！！」有吸血鬼高喊。
「你们是谁？！」依尔德琅再问。
「深爱妻儿的男人！！」男人高喊。
「前面是谁？！」依尔德琅指着前方。
「教团军队！！」齐声。
「我们应该做什么？！」依尔德琅已弯弓搭箭。
「放箭——！！」
所有人齐声对自己下令，在低矮的山坡之上，战鼓敲响。曾经被杀的统领者，她们的灵魂依旧在看着这里吧。还有她们的祖先，曾经为了自己的自由不惜以生命与人类决战的勇士，她们的灵魂也没有散去吧。
防水浸的赤羽箭脱离弓弦，同阴暗的日光和雨云一起，在暴雨之中顺风升上半空。逆着远方传来的人类的战呼与魔法的火焰，乃至魔导师所召唤的闪电，箭雨落下。
与此同时，马蹄之声，阵阵传来。
依尔德琅命令所有携带刀剑之人上前，拔剑出鞘之声四起，待至战马驮着骑士冲上前来，吸血鬼与她们所爱的丈夫一同将武器伸向天空。
所有的战士，无论人类亦或魔物，悉皆大步向前、短兵相接。
呼声阵阵，血溅银盾。
大雨瓢泼之下，剑影刀光连片。
……
「惨烈的战斗……」梦婷感叹着，「果然，罪恶感还是抹不去。」
「我们就这样躲开了吗…？」戴维安将弓挎在身前，「……算了，总之，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才不想回到那里去。」
「因为那里是你流血亲之血的地方吗？」
「……」戴维安没有作声。
两人在沉默之中行进了许久。远离了争斗的嘈杂，他们将教团的军队远远甩在身后。同为人类，价值观的不同却导致了如此激烈的冲突。这样的战斗，在世界各地均以更大的规模上演。
而且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每当想到这里，梦婷就会叹气。她久违地拿出了行囊中的烟斗，燃起一丝丝劣质的烟草。林中潮湿，火柴很难划燃。但心中的沉闷不消解的话，今后的路程也不会好走。
「我不知道你抽烟，」戴维安不太自然地看着梦婷的烟斗，「看起来很刻意的样子。」
「自从和他分开之后就不常抽了，」梦婷缓缓将烟雾送出口腔，看着它在湿润的空气中慢慢消散，「上次抽烟，已经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事了。」
不，梦婷其实知道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的事。
露娜，她最爱的小女儿，那个并非亲生却被她视如己出的小女孩，迎来一次颇为突然的身份转换的时候。
那一次，缭绕房屋的烟圈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清香。
而这一次，缭绕树叶枝条的烟圈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腐败的甜腻。
「梦婷，我一直没有问，」戴维安边走边小声道，「我想知道，你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对这个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
「但是我现在开始在意了…」戴维安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放慢，「你外表给人的印象只是个很小的女孩，但一旦相处起来就会发现心里其实藏着很多东西……纤细的感情，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什么的，肯定不能说没有吧？」
「我要去很多地方，」梦婷简单地答道，「我还有很多任务没完成。」
「……」戴维安意识到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能暂且保持安静。
梦婷能感觉到戴维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那视线令她感觉不自在。她甩了甩齐肩的短发，让自己被刘海弄得瘙痒的额头稍微舒缓一些。这条路通往艾格贝吉王国的「东境」，虽然仍有数天的路程，但越过那条不自然的边界线后，她的第一站就算是到达了。
果然，心中对达莉菈的思念依旧放不下。曾经和莫斯的爱情也是如此。
抛下塔洛尔兰娜的无谓记忆吧，梦婷心说，去往爱赫萨圣殿，去往达莉菈现在居住的地方。去向她致以最卑微、最诚恳的歉意。
达莉菈的脸，浮现在眼前。和莫斯的爱情也逐渐明朗，在她的回忆中，这两人所占的地位，并不比后来的露娜低到哪里。
她感谢，她也很遗憾。她感谢达莉菈给了她亲子之爱，也感谢莫斯给了她男女之爱。而更感谢的是，露娜的存在，让她将自己曾受到的那份亲子之爱又返还了回去。
能够有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当真应该满足吧。
梦婷和戴维安并肩走在林中狭小的小径当中，脚步声被柔软的、湿润的草丛吸收。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降下的暴雨已停，而身后遥远的争斗之声已经听不见了。
不知道万帕尔镇的结局会是如何，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去探明了。
若不是祈祷她们灭亡，就只能祈祷她们平安。没人能忍受做奴隶的生活，宁可失去生命守护自己身后的居所，也不要失去自己作为生命的一切尊严。
「你大费周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戴维安突然问，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丛林中激起了一群惊鸟。
梦婷沉默许久。她看着树叶和枝条随风摆动，烟丝烧尽，她吐出最后一口白烟。
「我的最终目的，」梦婷看着前方，「是拯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