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雅尔诺泽举着染血的长剑，惊恐地瞪视着地上残缺不全的尸首。布满鳞片的躯体上，生长着粗壮而扭曲的四肢。蜥蜴样的尾巴神经性地抽动，被砍下的脑袋上，圆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白呈现黑曜石般的颜色，尽管已经死亡多时，眼球却依旧反射着清晨的阳光。
黑色的血液冒着白色的雾气，腐蚀了伊利斯特和乔西的轻甲。雅尔诺泽的钢剑变得坑坑洼洼，看来需要好好打磨了。
「……突然就从岩缝里钻出来，是要怎样啊？」乔西用一块油污的破布将胸甲上的黑血抹净，将布随手扔进扎营时升起的火堆里。纤细的丝线在火焰中扭动、断裂，原本显眼的痕迹被逐渐碳化的纤维覆盖，直到化为灰烬。
受惊的马匹不住地想要逃离，为了不损失自己的坐骑，影锋会的成员们只好将它们栓在树上。
维莉德坐在远离尸首的一块巨石上，观望着这魔兽般的生物。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而有攻击性的生物，比山林中的狮虎更加危险。
她看到，从那生物口中喷出的毒液所溅到的地方，所有植被立即枯萎。她盯视着圆形扩散的枯萎草坪，吞了一口唾沫。
「把尸体也烧了吧，」她说，「免得污染了环境。」
维莉德看着火焰包裹了那布满黝黑鳞片的尸体，凝思良久。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虽然有传说称道，在先古的时代，所有魔物都是这副模样。但是如今已是新时代，魔王莉莉丝以自己的魔力将所有魔物变为与人类相近的形貌。
按理说，如此野蛮而且无智慧的魔物，应该不会再出现才对。
亦或者，这应该是某种未被发现的自然物种，潜藏在岩石和树林的深处，伺机而动，猎杀过路的旅行者。
「维莉德团长啊……」伊利斯特发话道。
「说过多少次了，你可以直接叫我维莉德。」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马不停蹄地赶了很多天的路……期间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听到过多少奇怪的传言吧？包括从独立城邦特区传来的，叫什么？萨芬娜达？反正是独立城邦特区里最负盛名的圣城，在那里魔物和教团居然可以共存——你相信么？从那里传出的传言，也有提到过黑色的充满野性的人形魔物，呃，有人形，没人模样。不知是真是假，但据说它屠尽了一座村庄所有的家畜，那里的村民生活受到极大的影响。」
「黑色魔物……？」
维莉德向来不太注意江湖传言。她总觉得那些都是虚假的传说，胡编乱造的成分定然多于基于事实的成分，至多真假参半。
但既然今天在东海崖的荒野遇到这种魔物，再从在影锋会中算得上比较可靠的伊利斯特的口中听到这种消息，就不能不引起重视了。
「最后呢？传言有提到事情解决与否吗？」
「没有详细说。但有人说是一个小女孩杀了那个魔物，你猜是用什么？」
一个小女孩？杀了魔物？
「用什么？」维莉德追问道。
「天哪，女神在上，用一把里拉琴！」
「等等。里拉琴？杀死魔物？」
里拉琴。维莉德有印象。过去的记忆变得模糊了，但那双拨动里拉琴弦为她演奏乐曲的稚嫩小手，却始终烙在她的记忆中。
还有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举着剑，对她微笑着的朋友。
「她用里拉琴演奏了一首乐曲，据说是魔物经受不了那首曲子的威力，最后死去了……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
维莉德没有说话。她脑海中模糊了的记忆，满头金发的女孩在朦胧的阳光下站立，向她投来开朗的笑容。
一首又一首曲子划过记忆的星空，如流星一样消失在边际。维莉德轻轻点了点头，对所有人说：
「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但当我们见识了所谓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后，就不能无端怀疑了。」
有两个人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乔西和格伦皱着眉头，他们也随着维莉德的目光看向燃烧的尸体。说不定以后还会遇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并不知道原因，但总有一天真相会明了的。
问题只是，知道真相的永远只是一部分人，至于他们能不能跻身于那一部分之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了，」维莉德宣布，「我们继续启程吧。各位把帐篷收起来，今天日落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们，」有一名戴眼罩的佣兵抱怨道，「为什么要离开灰杨城，而且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要一直赶路。」
「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们的……我担心事实对你们的冲击可能有些大，」维莉德不无担忧地回应，「很抱歉一直让你们蒙在鼓里，但是我保证，如果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和盘托出的。上马吧。」
……
东海崖的景色，越是向西，越是诡异。荒地越来越多，虽然偶然可以碰见些许村庄，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有规模的城镇越来越稀少。
东海崖作为沿海国家，将大多数城镇设立在沿海地区并无不妥，但维莉德一行人在赶路期间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城镇的废墟。
不像是人为毁灭，而更像是城内居民自发迁徙，只留下了一座空壳在那里。有一些城镇甚至已经空置多年，在影锋会尚未涉足的土地上，荒野之中的城镇废墟爬满了半枯萎的藤蔓。
看上去不太自然的毒蛇和野鹿穿行在高草丛中，野花遍地，但非紫即蓝，是剧毒的颜色。
「景色越来越诡异了，我好像闻到了奇怪的气味。」乔西抽着鼻子，他胯下骑着的枣红色猎马也好似出现了不适的症状。
「现在我们在往哪里走？向北？向西？」雅尔诺泽看上去有些害怕，周围一望无际的旷野让他毫无安全感可言。
维莉德拿出罗盘，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扰乱罗盘的运转。她努力辨别着方向，依据现在的时间和太阳的高度，以及阴影伸展的方向……
「我们正在向西行进，」维莉德调转马头，面对跟随者们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片地区在地图上被标注为前灾区。」
苍白的天空在向前方伸展，维莉德也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味。似乎稍微有些香甜，但更多的是怪异的酸涩。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苦味，干燥的空气让维莉德的嘴唇和舌头感到很不舒服。
「休息一下吧，稍微喝些水，吃些东西再前进，」维莉德下了马，让它们自由活动，因为她知道那些马在这种环境中也没有胆量跑远，「有人知道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吗？」
「急火火地离开东海崖向西走，莫不是想要去帝国？」乔西啃了一块硬饼干，把另外一块掰开递给雅尔诺泽，后者则是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境况，好像草丛里随时会钻出早上遇到的魔兽似的。
「……你说得不错，其实，」维莉德叹了口气，「虽然小时候并不喜欢习武，或者说至少不愿在别人的逼迫之下习武，但不知不觉，我就有了一个骑士梦。组建佣兵团的初衷，其实也和这个有关……」
大家都靠着半枯萎的树木席地而坐，在中间升起了一堆火以驱赶毒蛇和蚊虫。
维莉德将灰杨城的案情和盘托出，从阅读死刑执行记录，到面见已经变为巫妖的死者，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他们。
因为生前的怨恨，死后爱上了为自己报仇申冤之人。听起来很有戏剧性，但作为真实发生的时间摆在面前时，却不那么让人快乐。
「领主……真的愿意和她厮守终生么？」
「至少我不知道，但那巫妖的感情强烈到可以点燃坚冰。那个名叫达特明的人告诉我，不管有没有查出案情真相，都要及时逃离东海崖，因为东海崖已经不安全了。」
「为什么不安全？」有人问。
「……领主被魔物所爱，或者说他大概也爱上了魔物——毕竟魔物蛊惑人心的能力众所周知，」维莉德低沉道，「灰杨城原本是偏向反魔物的中立城市，但这件事一旦发生，你们觉得灰杨城还会是中立城市吗？」
「……」
「扩大了讲，灰杨城的领主在整个东海崖都是有地位的。如果灰杨城的政策被传出去，虽然第一时间可能不会被国王所承认，但大家都知道，中立国家的政治立场实际上并不坚定，一旦受到亲魔物或者反魔物两方势力来自内部的影响，改变只是时间问题。这个改变可能很慢，可能十好几个年头之后才能被察觉，也有可能在短短几个月之间被国王一纸令状改为亲魔物国家。那么大家想想，自己对魔物是什么看法？」
没人做声。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有数。维莉德很清楚，影锋会中，除了她，全部都是男人。对仅有女性的魔物，而且全部为美丽女性的魔物，没有人会从心底里厌恶，有的只是基于内心信念和作为个人立场而言的反对。
甚至就连同为女性的维莉德，也并不厌恶魔物。只是由于她的骑士梦和身为人类的使命感，反魔物便成了她潜意识里应当遵守的信条。
因为父亲曾经这样告诉过她。
不要啊，维莉德在心中小声喊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阴影还在缠绕着我的心吗？
终于有人说话了。
「好吧，既然团长大人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格伦喝下最后一口劣质掺水的红酒，他站起身来，「大家知道她的意思么？」
「……大概知道吧，我猜。」雅尔诺泽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希望。
「啊呀，看起来雅尔诺泽心中也有一个只属于纯真少年的骑士梦啊！」
「不要这么说，骑士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是很伟大的……」
「不要取笑雅尔诺泽好吗？虽然他的年纪是小了点，但这里谁的年纪比我小？我也不敢说我还是什么纯真少女，你们一样不能随便把一个有骑士梦的人说成是纯真少年。不管怎么说，在这种境况之下，我觉得这个词有贬义。」
「……好吧，好吧，」乔西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只是想逗逗乐而已，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讲。不过其实我小时候……也梦想过可以当上祖国的骑士来着。」
「你的故乡是哪里？」
「……瓦罗特尔纳教国的长云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被一次颇具规模的内战一把火烧干净了。」
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被提起，勾起了维莉德很大的兴趣。但她也不是没有数，别人年轻时惨痛的经历，在今天重新提起来是会第二次撕裂伤口的。
所以她也没有再问下去。
不过，意外的是，那种虔诚信奉教团的教国，也会有烧毁城镇程度的内战啊。
「大家休息好了吗？」维莉德翻身上马，尽可能提高声音。
所有人齐声回答休息好了，但是维莉德可以看出他们的脸上其实挂满了疲惫。雅尔诺泽因为年轻气盛，所以疲惫之感尚且没有那么严重，但乔西、格伦、伊利斯特，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其他的成员也是如此。
「好了，我们继续向西前进吧。为了我们心中的梦想，虽然离开了对我们来说蛮有归属感的一个地方，但前方有一个更大的皇宫等着我们拜访呢。帝国皇城，雅多姆蒂森，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整个西大陆的圣地了吧？」
「的确是，」雅尔诺泽有些胆怯地插了句话，「不过在那之前可能还有一个问题……」
「没事，请讲吧。」
「关于我们先前遇到的魔物的事情，」雅尔诺泽向后指了指，意思是指向方才他们焚烧尸体的地方，「我们应该需要找人询问一下吧……如果有人知道真相的话，不妨打听一下，一来我们可以知道有效对付它们的办法，二来我们说不定也能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向谁求问真相呢？」格伦插进话来，他耸了耸肩膀。
「……这个……」
「我相信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此等事情，就算我们去问，估计也没人答得上来。如果真如传说所讲的那样，这是上古时代的魔物，那我们是不是得去问从上古时代存留到现在的人？除了魔王和她丈夫以外，我觉得可能没有人能从那时候活到现在吧——」
「等等，格伦，」维莉德打断了格伦的责备，「并不是没有办法，但是就怕你们不接受。其实我接下来也决定一直向西走，因为我更想要解决这个问题。」
「……那，团长，你有什么奇思妙想么？」
「我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但我知道不论是谁，最了解的都是自家事。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西走么？」
「难道……？」
「我不知道你们猜的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维莉德坦言道，「继续向西走的话，越过边境之后，就是一片存在了数百年的大魔界了。」
「魔……魔界？！」
「所以我说嘛，不论是谁，最了解的都是自家事。既然我们的问题和魔物有关，那该怎么做，大家心里有数吧？」
「我们不是反魔物的立场……吗……？」
「公事公办，」维莉德嫣然一笑，「私事私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