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葬礼进行后开始,露娜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只是寄居在溪畔村中,却在那件令她记忆尤深之事发生后,再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这几天她总是躺在屋子里,回忆着在废弃屋宇的地下室中所见闻的事物。遍体鳞伤的少女带着些许淡薄的情感看着她,然后拥抱她。在那之前她的样子是令人恐怖的古怪恶魔,再之前的话,或许正如村长达菲杜尔所说,是一个有着温和双眸、细软嗓音的年轻女孩吧。
她追寻主神的信仰之道,但从那时到今日,究竟受了什么折磨呢。
露娜在柔软的床垫上翻了个身,不住地咳嗽。一股怪异的气息从呼吸道由内向外直涌出来,呛得露娜咳嗽到难以停止。
她拼命地想直起身子,但像这几天来的每一次尝试一样,这一次尝试也失败了。她又重新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感到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似的,看着自己盖着薄薄被单的身体从那一片浅灰中凸出来,又稍微感觉到了身体在床垫上慢慢地陷下去。
就像是被棉花糖完全包裹着一样,虽然舒适,但长时间维持着这样的躺姿,谁能够不喊一句难受呢?
「咳……唔咳咳咳……哈……」
露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咳嗽和喷嚏而变得沙哑。自己玫红的双眼也因为疲惫而有些失色了吧,她不无自嘲地想着,就算能痊愈,自己的长相也应该要打些许折扣。
「露娜……你的状况越来越不妙了……」
安珀儿沿着蝴蝶结的轨迹在空中飞来飞去,声音颤抖着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担忧是一定会有的,因为露娜的病情在第一天发作以来一直到现在,无论用过什么药,一概没有好转,甚至还在不断恶化。
「抱歉……安珀儿,我也很想好起来让大家不再为我担心……」
「不要说那么多话了,现在还是多休息为好……」
「安珀儿,我已经休息这么久了,有什么用呢……」
露娜吃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招呼安珀儿落在自己身边。安珀儿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闪烁着荧光,即使在这个几乎没有月光的暗夜里,除去摇曳灯火的照明,也能使露娜在黑暗中看清东西。
「到底发生什么了啊……」安珀儿问道,「虽说每一次担心的询问,你给的答案都只是模棱两可的敷衍……但你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没事啊……」
「我……」
露娜自己应该知道自己怎么了吧。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脑海中一片空白,微微发烧时更是想不起重要的事情。唯一萦绕在意识中的记忆就是那个地下室,那个痛苦的魔物,那个濒死的少女。
思考良久,露娜却只是呆滞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今天又睡了多久?」
安珀儿盯视着露娜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也变得和露娜一样无神似的。
「今天和昨天差不多,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我不敢叫醒你,但是……但是我很害怕。」
「为什么……害怕?」
「因为我怕你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啊……」
露娜没回答安珀儿的话。她还是在自顾自地思考自己的事情。或许有时候,思维混乱更有利于解决问题,因为这种情况下,能把各种各样看似无关系的事情联想到一起。
露娜闭上眼睛,油灯的亮光透过眼睑的毛细血管照进瞳孔,让她的视野呈现一片黯淡的猩红。这片猩红之中,露娜隐隐约约看见了什么。
涌动的暗影。光辉的假面。冲天的火光。潸然泪下的老妪。
等等。
她看见了什么?仔细回忆,她好像又什么都没看见。
「达菲杜尔村长呢……?」露娜闭着眼睛问。
「村长他……在主持会议。他想对主神信仰有一个新的认识,并不是单单在敌对方面发展,他想知道,主神教团的教义和主神本身,其本质到底为何,以及对它的信仰会对魔物和人类分别造成什么影响。」
「……该不会,主神歧视魔物吧。」
这次,轮到安珀儿不回答问题了。露娜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待自己再次进入黑暗而绝望的深沉睡眠。
下一次醒来,或许就是千年以后了。
……
露娜睁开眼睛时,天已经放亮。达菲杜尔英俊的脸庞出现在露娜的眼前,这种面对面的凝视让她有了些许安心感。
「虽然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了,」达菲杜尔嘴唇的动作,在露娜眼中看来似乎和声音不同步,「但是我对你的感谢依旧没法表达……」
露娜张了张嘴想回答,但她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到无法说话。
「我的魔王大人啊,」达菲杜尔无奈地笑了笑,「你的唇语在问我,我知不知道你变得这样虚弱的原因。」
「……」
「是这样的,」达菲杜尔弯下了腰,将脸靠得离露娜更近,露娜甚至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在自己的发丝间摩挲,「你的……魔力消耗,超过了你身体的承受能力。那一首乐曲的力量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你该好好休息,现在你很虚弱,但相信我,持续不了多久。大概,再过三天吧,这一切就过去了。」
达菲杜尔直起身子,拉开了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好像在写着什么,但露娜躺在床上看不见。他桌上的咖啡杯正冒着热气,看样子他的确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紧张工作。
其实露娜更应该感谢达菲杜尔才对。
在葬礼之后,村长达菲杜尔就十分热情地将露娜接到自己的家中来居住。他说露娜暂且不必急于前往萨芬娜迪,在这里多多享受一些人们的欢迎和款待也是理所应当。
食宿和生活用品,也由达菲杜尔自己包下。他对露娜百般照顾,好像自己的第二个妹妹一样,只差同喝一个杯子里的水、共进一只盘子里的餐了。
露娜在床上更加吃力地翻了个身。如果正如达菲杜尔所说的那样,自己的魔力消耗过度的话,现在应该是低谷了吧。身体出现不良反应总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节点过后,大概就会走上坡路了。
露娜这样希望着,再次闭上眼睛。
阳光照进来,让黑暗被光明侵蚀。露娜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处于昏昏欲睡与精神抖擞之间的一种尴尬境地。
最近,她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能够自己独立思考的时间也不剩多少。她的活动开始变得仅靠本能,吃饭喝水或者上厕所一类的活动甚至也出现了一些困难。
动弹不得的露娜侧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照看了她一夜、现在正香甜睡着的安珀儿。
她的五官很精致,就像洋娃娃一样。她身穿的衣服富有魔法气息,妖精之国的特殊之处在她身上几乎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安珀儿……很辛苦吧……」露娜轻轻自言自语着,「放心哦……我也会努力,一直努力向北前进……不光是为了找到梦婷妈妈,现在,我也想找到可以送安珀儿回家的道路……」
……
露娜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令人恐惧的地下室。只是在黑暗中威胁自己的不再是通体黝黑的魔物,而是那个皮肤略带褐色的少女。她依旧不着寸缕,但是身上已没有了伤痕。
她看起来相当健康,但神色也相当紧张。她拉着露娜不断地向地下室的深处前进,打开一道又一道暗门。她用眼睛在向露娜传递着信息,但露娜看不懂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少女,不,达菲奴尔,她拉着露娜的手,露娜背着自己的里拉琴。一道又一道暗门打开,而一道暗门通过后,下一道也更加黑暗。露娜追着达菲奴尔的脚步不断前行,直到最后一扇暗门被她用脚踹开。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洒满了阳光的森林。仿佛从炉边童话中活生生地走出来一样,各种想象中的生物悠闲地漫步在草丛间,灌木和繁花之间升起几朵色彩缤纷的蘑菇,向外散发着奇特的气息。
「怎么了吗?」露娜开口问达菲奴尔道。
「……」达菲奴尔摇了摇头,示意露娜继续看前方。
露娜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她也对达菲奴尔摇了摇头。
达菲奴尔低下了头。看样子,她认定露娜并没观察到她想要展示给露娜看的东西。
于是,她带领露娜继续前进。她们穿过了一片茂密幽暗的低矮树丛,在那里,从天空洒下的阳光被树叶遮挡,几乎完全无法透过繁茂枝叶的覆盖。
露娜发现,在陷入阴暗的周围,有点点蓝光,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飘荡着,吸收着原本充斥着空气的热量。露娜开始觉得有些冷。
「我们要去哪里?」
达菲奴尔用忧愁的目光盯视着露娜,摇了摇头。她转过头去,继续带领露娜向前行走。露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阴暗的环境,她看到,弥漫着甜腻气味的阴暗树林中,腐烂潮湿的花朵紧紧贴在地面和树干上,好像被毒药浸染了一样。
「这是……?」
达菲奴尔的身体上,皮肤与肌肉开始剥落。露娜顿时感到原先的温暖和梦幻不复存在,寒冷和恐惧渐渐袭上心头。
「达菲……奴尔?你……?」
阴影延伸到了尽头,达菲奴尔领着露娜走出了这片阴暗的树林。一颗颗头骨瞪大着空洞的眼眶,仿佛责难一般地望着天空,和她们两人。
果然,她们穿越了树林后,来到了森林中的黑夜之地。墓碑,无数墓碑矗立在低矮的土丘,周围寸草不生、死气沉沉。一只样子像是人马的魔物,疾驰过她们的身边;露娜没来得及看清那只魔物的脸,只听到蹄声蹬蹬,扬起一片灰黑色的沙土和烟尘。
达菲奴尔的身影消失了。露娜看见一个雪白的人影孤独地站在坟岗的中央,当她定睛凝视的时候,人马般的魔物再次映入她的眼帘。那只人马般的魔物在白色身影旁边停住,回过头来,远远观望着露娜。
在黑暗中,白色身影和那魔物的身体轮廓,伫立在庞大空旷而无比压抑的背景之下,像两片颜色迥然相反的剪影。
那白色的身影,自顾自地弹起了一首乐曲,露娜一听便听得出,是里拉琴的声音。那首乐曲的旋律很熟悉,而当她思索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
就是她在妖魔化的达菲奴尔面前所弹的乐曲。原本拯救了灵魂的乐曲,此刻奏响在荒凉的坟地之上,令露娜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下眼眶,逐渐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
露娜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
……
「露娜?露娜?」
露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摇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双手,一双力气很小的手。
好累啊。不想起床。是椰玲在叫自己起床吗?还是梦婷妈妈?
现在是周末吧。不想去学院。湛叶也肯定想在家睡懒觉吧,今天下午去她家找她玩好了。
「别叫我起来啦……再让我睡一会儿……」
「露娜!」
露娜突然间恢复了意识。方才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烟消云散,现实的场景刻入了眼眸,而那恐怖的梦境,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为什么,心中会觉得稍有惋惜呢。
达菲杜尔还是不在家,作为村长的他看样子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摆放在床头柜上,茶杯被盛在精致的木托盘上,雕刻着简单的太阳图案。
露娜觉得稍微有了些力气,但还是觉得浑身疲软。安珀儿也早已醒了,露娜这才意识到,方才摇醒她的就是安珀儿。
「露娜……你已经一整个日夜没睁开眼睛了。我……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我,睡了那么久?」
露娜感到不可思议。被发烧和不断增强的疲劳打乱了思绪,当她想要坐起来拿起茶杯时,腰部和侧肋一阵钝痛,令她不得不重新躺回床上。
「露娜……求你了,露娜,不要有事啊……」
安珀儿的声音还没有随着空气的涟漪消散,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听来绝对不是达菲杜尔本人,不,达菲杜尔甚至不会敲门,毕竟是自己家,会直接开门进来吧。
「无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开」——不知为何,露娜响起了这句话。达菲杜尔和自己说过这句话吗?还是说,有别人以前对自己说过?
反正记不清了。
「要开门吗?还是说以静静休养为由拒绝?」
露娜有些茫然。为什么问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啊。
「露娜,我知道你肯定在里面~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不妨,放我进来嘛?」
……这个听起来像是水泛起波纹一样荡漾的声音,绝对是伊拉姆。
「可以去开门了……」露娜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客厅的大门。
「但是,村长说——」
「——没事,去开门吧。」
安珀儿二话不说,立刻扇动翅膀飞去。过不多久,一阵门锁脱落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接下来露娜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吱嘎吱嘎声。
身体半透明的女孩子拖着脚步,走进了露娜休息的房间。她看上去有些忧虑,八成也是在担心露娜的安危吧。
「露娜,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出过门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知道吗?」
「……?」
她不知道。村长居然没有告诉她。
「……怎么了吗,外面?」
「人们都很害怕。不仅仅开始对教团持极度反感的心态,有些人甚至认为村长本人就是个……」
「……什么?」
伊拉姆停顿了一下。
「……算了,」她说,「你只需要知道,村里的人们都很担心你,而且对村长起了疑心。」
「为什么要对他起疑心?!」露娜猛地想要坐起来,但立刻瘫了回去,「为什么……?他做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啊……」伊拉姆摇摇头,看上去没什么,但露娜很敏锐地观察到,她脚下的固态化开始维持不住了。
「伊拉姆是走着过来的吧……?」
「对的……」
「你家离这里也不算近呢……大概有些缺水吧?」露娜指了指床头柜,「这杯红茶我还没有动过,你要不要……」
「…啊,我可以喝吗?我还从来没喝过红茶呢。」
「没事,可以的哟。」
伊拉姆伸出软胶一样半透明的手,轻轻拿起还在冒热气的红茶杯。她没有用嘴喝下,而是将茶杯内的茶水浇入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全身蠕动起来,慢慢品尝着红茶的味道。
「好喝吗」露娜刚想这样问——
「慢着,露娜,」伊拉姆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露娜甚至从没见过伊拉姆摆出过这样严肃的表情,「你在村长家寄居的时候,就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吗?」
「……没有啊。我的所有东西,他都不乱动的。」
「就是这个了……」伊拉姆的脸部抽动着,蠕动着的身体由浅黄色渐渐变成了淡紫色,「就是这个了……你的东西都是他给的,而他自己从来没动过……」
「什么……?」
安珀儿慌张起来。露娜和安珀儿大眼瞪小眼。
「怎么了,伊拉姆?……」
「这杯红茶,是下了毒的。」
正当无与伦比的惊愕和讶异在房间中蔓延、露娜和安珀儿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另外一个人走进了屋子。他刚想踏进露娜的房间,便停住了脚步。
「露娜,安珀儿,」达菲杜尔的声音响起,「我不是说了不要给来访的人开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