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碰撞之声依旧不断在回忆里作响，无论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甚至仅仅是在想象中出现过的，梦婷也依旧感觉像真的一样。
「醒了吗？今天守夜的时间比平时长很多呢。」
「……是的啊，」梦婷感觉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不过这也正好说明，我们离魔界越来越近了。」
「……」
戴维安有些吃惊地看着梦婷，但很快，脸上吃惊的表情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这早该在他预料之中，艾格贝吉王国与卢科斯坎教国接壤处，有一片土地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魔化成为魔界。
戴维安默默点了点头，梦婷也知道了他的意思。
荒芜的草原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棵橡树，梦婷极目远眺，望见远方地平线与天空交接之处，阴暗的山峦拔地而起，而天空的颜色逐渐由湛蓝转为淡淡的紫色，那里的空气似乎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魔界，充满欲望和情感，理性反退而求其次的国度。
萨巴·耶瑟珑，魔界的圣殿，达莉菈的居所，也是达莉菈坚守信念之地。
「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呢。」
梦婷站起身来，清晨的空气略微有些潮湿，秋天的晨风透过薄薄的衣物轻轻抚摸着肌肤，凉爽之余却也有一种孤独而空虚的感觉。
「是啊，该出发了。」
戴维安也随梦婷站起身来，昨晚燃起的篝火已经熄灭，戴维安随意将堆起的木柴踢向一旁。
他们望着远方神秘的土地，一言不发。梦婷不用猜也知道戴维安在想什么，她知道戴维安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魔界，也知道戴维安对魔界始终怀有一种源自人类本能的恐惧心理。
这是世界被造之初就已经命定的东西了。
「还在害怕吗，戴维安？你好像很虚弱的样子。」
「没有，我只是有些饿了。」
「也是呢，自从昨天以来就什么也没有吃过……我的行囊里姑且还有些干粮，你要吗？」
「……不了，谢谢。」
「果然不是饿呢……」梦婷摇摇头，「对魔界感到无所适从的话，直接承认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逞强啊。」
「……我才没有。」
戴维安的表情好像变得倔强了起来。一路上他们的对话就只有这样简单的一来一去，梦婷也好，戴维安也好，都在害怕着，害怕在这个令人紧张的时间吐露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梦婷知道的。
看着戴维安的身影，有些踉跄的脚步，她才明白他们已经赶了多远的路。有时甚至累到脚底都要烧起来，也无法停止前进，因为一旦休息起来就再也不想继续向前走。
他们不能休息。
……
「……景色，真的越来越诡异了啊。」
「因为魔界已经近在眼前了啊。据说这里原本是卢科斯坎教国的地盘，但是当达莉菈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之后，这片土地就再也不属于任何人了。」
「不属于你说的达莉菈吗……？」
「她啊……」
梦婷迟疑了一阵。
「……梦婷？」
「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达莉菈说什么东西属于她，她对什么东西拥有绝对权力。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直都在履行自己的使命，其实不是她拥有什么，而是她为了什么而在奉献。」
「你好像很了解那个人的样子。」
梦婷闻言苦笑了一下。
她是被达莉菈抚养长大的啊，对达莉菈不了解的话，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吧。
但是从梦婷口中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
「或许吧，我并不多么了解她，别看她平时一副小孩子的样子，一旦认真起来可称得上是聪明绝顶。」
「小……小孩子？」
戴维安的声音有点失真，好像喉咙哑了一样。
「是啊，」梦婷转过头来看着戴维安，看着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暂且不论我的真实年龄，你看看我的外表，像多大岁数呢？」
「……」
戴维安沉吟了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内，除了脚步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半晌，他才开口：「大概，十四岁。」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梦婷又转过头来看着前方，看着远方那一处渐渐逼近的山峦和阴影，「永远保持少女之姿的魔女，就是源自她的族类的魔力……巴风特，山羊角的魔物，小孩子的样貌之下，有着丰富的感情和颇深的城府。」
「巴风特啊……我从没有见过巴风特。传闻中似乎是很可怕的种族……」
「大概。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的话，」梦婷轻声道，「达莉菈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现在先不必猜测了，到时候你自然会见到她。」
「我……可以见到她吗？」
「当然可以了，」梦婷叹口气，「你说过你会保护我去往任何我要去的地方吧？当然包括魔界，也当然包括萨巴斯的圣殿了。」
「萨巴斯啊……」
戴维安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或许是听说过萨巴斯教派，一个在正常的人类眼中看来颇有些不可理喻的团体。
梦婷没有继续说话，和戴维安一起，继续将视线固定在前方的山峦处，走向一条通往阴影的道路。
……
「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了，不过他们居然会这么快就到来，稍微有点吃惊啊。」
「怎么了吗，达莉菈？」
「没有什么特别的……在应当好好享受天放亮时景色的清晨却这样卖命地赶路，稍微让人有点心疼啊。」
达莉菈微微握拳，石坛上的水晶球随之熄灭。原本就没有多少光照的仪式大厅几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达莉菈很喜欢这种黑暗，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也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仅仅凭说话的语气来猜测对方的心理状态，对锻炼自己的话术异常有利。
「达莉菈……」
「没事，菲莉娅……今天你的丈夫有事吗？」
「他说想出去散散心，最近他的心理状态好像有些不佳。最近他总是念叨和旧时代有关的事情，不过那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达莉菈想起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
旧时代，魔物与人类无休无止的战争，实际上，她也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现世所在的、真正经历过旧时代的魔物，除了魔王莉莉丝之外，恐怕也没有多少了吧。
「旧时代的魔物复苏吧？」
「好像是这么说的……他最近表现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放心吧……这座以萨巴·耶瑟珑圣殿为中心的城镇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在保护着你们啊。大家都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的。」
「那，达莉菈所说的那个梦婷，不是正在受到伤害吗？」
达莉菈听闻此言，顿时感到一把利剑刺入心脏。
「……抱歉，达莉菈，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菲莉娅……没有，」达莉菈深吸一口气，「倒不如说我应该谢谢你，因为刚才那句话让我醒悟过来了……或许我一直活在梦里吧……给我点独处的时间好吗？我现在的心情有些杂乱。」
「抱歉，达莉菈……」
「没事。」
虽然达莉菈背对着菲莉娅，但她还是能够察觉到菲莉娅对着她的背影施了一礼。仪式大厅的大门敞开时，一道明亮的白光射入厅内，照亮了黑色的石砖和石柱支撑的墙壁与穹顶，而紧接着大门关闭，仪式大厅再次陷入黑暗。
幽蓝的光芒点了起来，达莉菈独自一人跪在地上祈祷。她不知道自己在对谁祈祷，也许是向她自己。
她知道，梦婷与那个名为戴维安的少年很快就要到达她这里，她满心希望自己能够留住梦婷再也不去其他任何一处，但是她明白这不可能。
「梦婷啊。永恒流浪着的，自我放逐着的少女啊。通往艾司德碧罗城的路是你的归途吗……你的女儿在等着你回来，你的姐妹也在等着你回来。为什么你单单选择了这条没有希望也没有幸福的道路呢……」
从前的回忆，也在这个时候涌了出来。满身是伤的梦婷昏倒在贫民窟的街道中、被达莉菈发现时，刚好是一百年前。那个时候的梦婷还文弱无力，没有一技之长，像乞丐一样唯唯诺诺地生活在旁人的阴影之下。
「梦婷啊……如果还有一点点可能性……我希望我能恳求你，我希望我能恳求你不要放任自己的生命与灵魂随风飘散……在你成长的日子里我见证了太多太多……你的努力，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的幸福……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没有罪，梦婷，有罪的不是你……」
达莉菈发觉自己的声音哽咽了。她出声地对空气说着恳求的话语，而得到的应答却只是空气中漂游的蓝色鬼火、二十余公尺高的石墙上点燃的蓝色火把发出的火光而已。
幽蓝的火光将达莉菈白皙的脸颊照得像幽灵一样骇人，而达莉菈独自在仪式大厅之中踱步，自己也像个十足的幽灵。
……
「赶了这么远的路，真的感觉很累。」
「我也很累啊，梦婷。但是，我们不是一直在向正确的方向前进吗。」
正确的方向啊。
梦婷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方向，戴维安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只不过是带着罪孽，带着罪孽去见达莉菈最后一面而已。看她最后一眼，或者自大一点地说，让她看自己最后一眼。
两人的最后一次相聚，注定不欢而散。
第一次见到达莉菈，是什么时候呢。梦婷记得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体被倦怠、干渴和饥饿所席卷，在意识朦胧中见到了一个孩子般的身影。
那之后不久，自己就发生了改变，从那之后她属于一个与先前不同的族类，也就是与过去彻底告别了。
现在想起这些来，总觉得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达莉菈为了照顾她可说是煞费苦心，而如今自己却连感激的话也没有颜面说出口来……那个深深爱着自己的男人，也不得不与她分离。
迄今为止所有曾经给予自己快乐的人，到头来全部都没有办法陪伴自己走完最后一程。
所谓孤独，大抵不过如此吧。
「梦婷？」
「抱歉，我有些走神了。」
梦婷继续着前进的脚步，但是，也只不过是不断地将迈步的过程一遍又一遍重复罢了。此刻她心中没有什么即将归家的幸福感，也没有什么即将见到曾经家人般亲密的人时应有的激动感。
「总觉得心里意外地空虚……明明都已经到了这里，却觉得好像没有意义……」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言外之意就是，梦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
这片森林有着人类的气息。黑暗的山峦相当接近，但是当自己走到了它的脚下时，却发觉它并没有远处看上去那样高。达莉菈建立的城镇坐落在这座低矮山峦的脚下，穿过森林之后便可到达。
在魔界，黑夜与白昼的区别并不大。魔界的魔力将天空的颜色染成更深的紫色，越是向中心行走，天空就越是阴暗，却变戏法似地丝毫不影响周围事物的明暗。
梦婷循着正确的方向走向萨巴·耶瑟珑圣殿。周围的植物扭曲着自己的枝干和藤蔓，变了色的叶子和花朵缠绕在树枝上妖艳地展现着自己充满别样魅力的姿态。
很少有魔物造访这片边境的森林，除非有外来的访客必须穿过森林到达城镇的中心。
「梦婷……你听见那些声音了吗？」
戴维安远远指向前方，那里的树木排列渐渐变得规则，在紫色的土地上开了一条林中的小径。这条小径直通向那座城镇，以萨巴·耶瑟珑圣殿为中心的城镇。
梦婷自然知道，那些声音指的是什么。
充满爱欲的绵长话语，满载着快乐的轻吟之声穿过被魔力充满的空气，传到梦婷的耳朵里。像是一种别具风韵的音乐，让梦婷感到了些许舒缓。
「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戴维安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这里的空气和外面真的不一样。」
「有一股魔力的甜腻气息呢，」梦婷却感到如获新生，「你会慢慢适应的，在切实受到魔力的影响之前稍微忍耐一下吧。」
这座城镇，与其说是城镇，倒不如说是风格怪诞却极其吸引人的建筑群。杂乱无章的建筑排布有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但这些建筑物在萨巴·耶瑟珑圣殿面前却又如同小巫见大巫——
——圣殿，高大非常。在门口守卫着圣殿安全的夜魔们，也都是这里居住的魔女们深爱着的丈夫。他们自然以自己爱人对自己的爱为动力，工作起来也就非常起劲。
这也是爱情力量的一种外在体现呢。
「除非是黑弥撒举办期间，否则萨巴·耶瑟珑圣殿不欢迎随意闲逛的人士——等等。」
「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了吗，哈尔聂？」
「啊……十分抱歉，梦婷，很久没有见过面，真的不太认得了。不过，说是这样说，圣殿还是……对了，那边那位是？」
「一位朋友委托在我身边的护卫，」梦婷示意戴维安先保持安静，「他没有敌意，请放心。」
「……」哈尔聂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圣殿依旧是圣殿，萨巴·耶瑟珑没办法放你们——」
「——不要太苛刻了哟，哈尔聂。」
十分孩子气，却又清晰响亮的声音从高高的台阶上传来。梦婷、戴维安和两位夜魔守卫同时抬头观望，看到头上长有山羊角的、身穿暗色披风的小孩子模样的魔物站在数十级台阶之上，她背后由黑色金属浇铸的大门敞开着，与圣殿高层同样敞开着的立地大窗一样，共同构成了一幅颇有冲击力的视图。
巴风特，达莉菈。
「让他们进来吧，」达莉菈的声音响亮之余却带着一丝颤抖，「他们肯定有事要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