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菈大人……」
「不……梦婷啊……你完全有资格对我直呼其名哟。」
达莉菈斜背着比她还要高的巨大镰刀,步履沉重地向长廊深处迈进。巴风特的山羊蹄踏在坚硬的石砖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
梦婷没有说话。她身后的戴维安也安静地跟着她慢慢向深处行走。
今天没有任何庆典或者祭礼活动,圣殿异常安静。所有的居民,无论是魔女、夜魔还是普通的魔物,都离开圣殿、留在自己的家中。幽蓝和暗红的火光从墙上安置的火炬中发出,凌乱地将三人的影子投得四处都是。
大门在身后关闭了,原本就并不多的光源又减少了一部分,但梦婷也像达莉菈一样,在心情沉重的时候,更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们,不说句话吗?」
戴维安的声音在黑暗中泛起涟漪,当他们行过火光照亮的路段时,戴维安的面容浮现在红蓝交映的空间中,显得怪诞而诡奇。
「我很想说话,」达莉菈轻轻回答,「真的,真的很想。但是想说的话越多,越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最好。」
……梦婷不禁回想,自己和达莉菈,究竟多久没有见过面了?
自从自己因为愧疚而选择离去,达莉菈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唯一的一次沟通,还是六年前通过水晶球用幻象与她对话。
原来那么长的时间中,达莉菈一直以来只是生活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确确实实地与她再次以心交心。
梦婷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她有多么想念曾经的家,有多么想念曾经的温暖呢?在塔洛尔兰娜的时光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回忆的片段之一,在那里她曾经享受过爱情,曾经享受过无可比拟的欢欣,直到那座象征着她的过去的巨城,在圣军团齐声咏唱的大法阵中堕灭。
莫斯说,他不知道,他有罪,她无罪。
达莉菈也说,她无罪。
但他们的痛苦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死去的孩子们再也不会活过来了。那些飞散天边的感情也永远不会有重新缝合的一天,只是像幽灵一样流浪、漂游,直到永恒的尽头。
愿堕落之神接纳那些灵魂吧。
……
仪式之厅前,一扇黑暗的大门,在达莉菈轻声念咒后静悄悄地开启。
戴维安被要求留在外面,达莉菈特意安排了一位新加入的魔女带他参观圣殿。他看起来对仪式之厅内即将发生的事情很有兴趣,但达莉菈表示他现在还不太方便知道这些。
达莉菈慢慢走进仪式之厅,大门在背后静悄悄地关上。
她的脚步声依旧那样沉重,沉重到几乎连门内游荡的火光都被这沉重的声音吸收掉。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说,」达莉菈背对着梦婷,「但我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信奉教团的人中,有人觉得我们像野兽一样凶狠残暴。表面上用**美丽的外表诱惑他们,骗到手后就将他们屠杀殆尽。也有人知道我们并非嗜血的族类,但他们始终视我们为没有人性、只懂**的低等生物。」
「所以塔洛尔兰娜才遭受那样的命运。」
「是啊,梦婷……」达莉菈缓缓踱向仪式台,揭开蒙布,「但是……你我都知道,没有爱就称不上有智慧。我在人们面前表现得很活跃,看上去好像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我也有难过的时候。」
「比如……现在?」
「当然了,」达莉菈说话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喘气声,似乎在无奈地笑着「来看看这个吧。」
梦婷看到,石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水晶球。它通体透明,在幽蓝色的、不断在空中游荡的火光中闪烁着晶亮的七彩光芒。
「你也曾经有一个吧?」达莉菈笑着问道,「这东西真的价值连城。不过我送给你的那一个,大概被你忘在塔纳卡了吧。」
「那……那个是……」
「没关系。贮存回忆和情感的东西是不会丢失的。只要你的灵魂还在就不怕……」达莉菈用自己异于人类的、柔软的兽爪在空中挥舞一下,「来看看吧。」
水晶球迸发出强烈的闪光,随后熄灭。光芒变得微弱了下来,但在水晶球的中间,渐渐浮现出一个顶风冒雨、步履维艰的少女身影。
「……这影像是?」
「你的女儿。」
……什么?
梦婷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达莉菈……我……什么,请再说一遍?」
「你的女儿。」
影像很模糊。实际上,梦婷根本看不清水晶球映出的影像中的人物的脸庞。但是有种感觉非常明确,那就是露娜,那个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蹒跚着行走的、依旧将那把作为生日礼物的里拉琴带在身边的少女,就是露娜。
「我的……女儿……」
「我知道,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但你有多爱她呢?你对她的感情,比当年我对你的感情深厚得多吧。你救了她,但好像得救的不是她,而是你一样。你抱着这种自私的感情,为了给自己寻找温暖、免除罪恶感而收养了她,但到了后来,却真的变成了家人之间那种最为纯粹的感情。」
「我……」
自私吗?
梦婷没有再看那影像,她看不下去。
露娜……现在在荒野中。玛门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在哪里。而露娜一个人孤独地在荒野中……她有几天没吃饭,又有几天没睡觉了呢?
这几个月的时间,露娜又有多少天没有在像样的屋檐下休息,又有多少天没和像样的人打过交道了呢?
「怎么了,梦婷?」达莉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快看啊。为什么,不看了呢?你不是最想念你的女儿,最想念露娜了么?」
「……不,达莉菈……」
「告诉我,」达莉菈的声音在渐渐变得咄咄逼人,「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就像你当年离开我,离开莫斯一样,为什么要离开她呢?这个可爱的孩子,可怜的傻孩子,她自己明白,如果没了你,她一个人活不下去。你为什么离开她?」
「不,求你了,达莉菈……我……」
「为什么不看着她呢。既然想念,又不愿意直视……」
梦婷能感受到,达莉菈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后背。
「为什么,」达莉菈问道,「为什么?」
「我……我不配想念她。我甚至不配看她。」
「是吗。」
梦婷似乎听到,达莉菈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与她小孩子样的外表不同,达莉菈内心之纤细,比许多文人墨客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梦婷再明白不过了。
「对不起……达莉菈……我真的不配……我不知道怎么办。」
「不配?」达莉菈摇头道,「你配做很多事。但你唯一不配的就是弃那些爱你的人于不顾。只是沉湎在自己的罪恶感中算什么?想念你的人太多太多,期望你平安的人太多太多。你把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呢?放在你的心里,还是放在你的脑海里?」
「放在……」
「我来替你回答吧。你都没有。你只是为了赎罪而赎罪,想着自己只要放逐自己,就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实际上正好相反……你伤害了别人,更伤害了自己。爱洛斯在上,你给我的伤害和打击,还不够多么?」
「……」
「你给莫斯的伤害和打击,还不够多么?」
「达莉菈……别说了……」
「梦婷,」达莉菈慢慢地走近,「你在逃避,知道吗?你的胆子实在太小,有胆量去死,却没胆量活下去。有胆量离开,却没胆量留下。有时候选择死亡比选择活着更容易,有时候选择离开比选择留下更容易。我们是一家人,梦婷,整个萨巴斯都是一家人。我只是个司教,我分散在各地的家族成员比我成就更高的大有人在;但是这些浅显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懂。」
「我很难过……」
「你很难过,对,你很难过,」达莉菈的声音流露出一丝隐约的痛苦,「你十分地难过,因为对你的伤害来自你自己,而不是来自别人。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知道吗?梦婷,一百年以前我在乞丐街上把你捡回来,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我只想看着你活下去,看着你为了你自己的生命而奋斗。」
「我……看着我活下去?」
「你有恨的人吗?」
「恨……?我不知道……」
「你没有。你不恨任何人。你不恨毁了塔洛尔兰娜的教团,你不恨让你的莫斯无家可归的圣军团,你不恨把你卖做奴隶的生母,你也不恨整日酗酒殴打你的生父。」
「那是……」
「你连这些人都不恨,怎么去恨把女儿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自己?」
闪电在梦婷的脑海中掠过,梦婷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带着灵魂正在跌下高大的悬崖。
不要,达莉菈大人,不要这样。
多长时间来,梦婷一直在心中呼喊着,在心中痛哭着。她一直在心中咒骂着自己,责备着自己,想要去爱,却什么也做不到。
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后悔的权利?
「达莉菈……」
梦婷金色的双瞳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光芒,她看得很清楚,幽蓝火光中达莉菈忧愁的面容。
「我知道……」梦婷发觉自己无法将视觉的焦点放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正在犯下什么样的罪行。但是我已经没法弥补了……我做过什么?塔洛尔兰娜,我的家。莫斯,我的爱。露娜,我的女儿。……当然,还有达莉菈,照顾我长大的,于我有涌泉之恩,我却未以滴水相报之人……」
「梦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感情不断地涌出来,」梦婷的声音轻得就像自言自语,「我的感情,留在任何我曾经熟识的人心中的感情……它们现在在不停地折磨我。」
梦婷半跪在地,用手捧着自己的头。她低着头,头发遮掩住自己的脸庞,不让达莉菈看到自己的表情。
她不敢说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但她很痛。
她很软弱,她知道任何人都比她坚强。近百年的孤独都忍受了过来,唯独现在却徘徊在崩溃的边缘。达莉菈,这个原本应该和自己最为亲近的巴风特,救了自己性命的巴风特……
「达莉菈,」梦婷抬起头来,「让我一个人待会吧。我不知道我能反省到什么程度,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流浪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思念在塔洛尔兰娜的日子。」
「你也没有一天不思念和露娜在一起的日子呢。」
梦婷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由半跪变成站立,尽管站得摇摇晃晃、一点也不稳,但她依旧坚持着没有因为意识恍惚而倒下。
许久,梦婷才轻轻地回答了达莉菈。
「……那是当然。」
……
达莉菈不知道梦婷出去后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再一次地,达莉菈独自在仪式之厅中踱着步、观望着飘荡的暗蓝火焰;她将水晶球再次用蒙布盖住,转而直视着厅内浓厚的黑暗,感受着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孤寂和凄凉。
今天是没有任何乐趣的一天,反而充斥着不舍和失望的气息。
梦婷肯定不知道,方才还在对她又质问又责备的达莉菈,此刻正在仪式之厅里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