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当,喀当。
白木摇椅在屋檐下发出轻快的声响。
晚秋柔和的日照透过柏树树梢投射过来。微风渡过遥远的湖面吹拂到身上。
把脸颊靠在我胸口暂做歇息的女孩发出微微的鼻息。
充满黄金色彩的静谧时光就这样逐渐流逝。
喀当,喀当。
我一边摇着椅子,一边静静抚摸她栗色的头发。即使在睡眠当中,她的嘴唇依然露出轻微的笑意。
此时一群小松鼠正在前面的庭院里嬉戏,背后厨房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炖肉。我打从内心期盼着,以这座位于森林深处小房子为中心的优雅世界,能够像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但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喀当,喀当。
每当椅脚发出声音,时间的沙漏也不断跟着流逝。
为了抵抗这种情形,我准备用力抱紧躺在我胸口的女孩。
但是两腕却只能空虚地抱住空气。
我猛然睁开双眼。前一刻还与我肌肤相亲的女孩,下个瞬间便像烟一般消失不见。我撑起身体,看着四周环境。
夕阳的颜色简直就像舞台布景一般愈来愈浓厚。悄声接近的黑暗,将森林整个吞噬。
我在逐渐变冷的风中站起身,呼叫着她的名字。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松鼠群消失之后的庭院,背后的厨房里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不知何时,住家附近已经完全被一片黑暗所包围。小屋子的家具与墙壁就像纸工艺品一样,不断地倒落并且消失。不久后只剩我和摇椅被留在黑暗当中。明明没有人坐在上面,椅子却依然不停摇晃着。
喀当,喀当。
喀当,喀当。
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女孩的名字。
由于我的呼喊声实在太过于真实,所以就算清醒之后,也不知道那只是在梦中的呼喊,还是自己确实大声叫了出来。
我依然躺在床上,试着想要回到刚刚梦境的起点而暂时闭上了眼睛,不久之后才终于放弃,并稍微撑开眼睑。
映入视线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壁板,而是由细长木板贴合起来的墙壁。床的材质也不是凝胶,而是上面铺有棉质被单的床垫,当然手腕上也没有点滴或者注射器。
这里是我——桐谷和人在现实世界里的房间。
我撑起身体之后,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在这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铺的是现在十分难得一见的天然木地板。整间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电脑桌、壁橱,以及我身下的铁管床三件家具以外,别无他物。
直立式壁橱中层里,放着一个深蓝色的老旧头盔。
这个名为“NERvGear”的东西,是将我困在那个假想世界里长达两年之久的完全潜行式VR连接装置。经过漫长的苦战之后,我好不容易从这个机器里被解放出来,也才能够像现在这样,用眼睛、用触摸来感受这个真实世界。
是的,我成功回来了。
但是与我一同战斗且心灵相通的女孩却……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把视线从NERvGear上面移开后站起身来。接着往挂在床对面的镜子瞄了一眼,埋在镜子里的EL面板在我脸上显现出现在的日期与时间。
2025年1月19日,礼拜天。上午7点15分。
回到现实世界已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然而我到现在都还无法习惯自己的这种姿态。虽然过去曾经存在的剑士桐人与现在的我——桐谷和人基本上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暴跌之后仍未恢复的体重让T恤下面瘦骨嶙峋的身体显得相当虚弱。
我注意到镜子里头自己的脸颊上有两道泪痕,于是便用右手将它们擦掉。
“我变成一个爱哭鬼了……亚丝娜。”
当我嘴里这么说完后,便朝着房间南侧的大窗户走了过去。两手将窗帘拉开后,冬日早晨略为温和的阳光马上将房间里染成一片薄薄的黄色。
***
桐谷直叶敏捷地踏着庭院里的霜柱,让地面发出一阵悦耳的沙沙声。
前几天下的雪虽然都已经融化,但一月中旬的早晨,空气依然相当冷冽。
她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边缘停了下来后,先将握在右手上的竹剑靠到旁边的黑松树上,之后为了将残存的睡意从身体里赶出来,开始大口地深呼吸,再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开始做起伸展运动。
身上仍然有些僵硬的肌肉开始逐渐恢复弹性。随着血液开始慢慢流过脚趾、阿基里斯腱、小腿等部位,身上同时也有了一股刺痛的感觉。
当她将并拢的双手往下伸去,腰部跟着向前倾时——忽然又停止动作。因为她发现朝着池塘探出身子的自己,身影完全映照在今晨刚结的薄冰上。
倒影里的她眉毛上方以及齐肩的头发黑到甚至可以说有些发亮。而同样是深黑色的粗厚眉毛与下方又大又带点好胜气息的双眼,给映在冰面上的少女带来一种男孩子般的气息。一身复古的白色道服与黑色和式裤裙则更添加了几分阳刚。
——果然……跟哥哥长得不像……
这是最近常浮现在她脑袋里的想法。每当在洗脸台或是玄关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这个想法便会浮现出来。当然她并不讨厌自己的容貌,而且本来就对外表不是那么在意。但是自从哥哥和人回到家里来之后,她总是会忍不住在脑袋里比较彼此的长相。
——想再多也没有用。
直叶用力摇了摇头之后,再度开始伸展运动。
热身结束之后,少女拿起靠在黑松树上的竹剑。手掌用力握住竹剑之后,长年使用的熟悉触感便传了过来,她挺直了身体摆出中段的架势。
她保持这个姿势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随着气势从正面将竹剑挥下。数只麻雀被撕裂早晨空气的风声所惊吓,从头上的树梢飞了起来。
桐谷家位于埼玉县南部的某个古镇,而且还是在老街道区域里的一栋古旧日式建筑。他们家在当地还算是名门,而直叶四年前过世的爷爷,也是个行事带有古风的严厉人物。
他长年任职警察的工作,年轻时剑道的技术便已经相当有名。原本期待独生子,也就是直叶的父亲能够继承衣钵,但父亲高中毕业后便放弃剑道前往美国读大学,之后任职于外商证券公司。虽然因为转调回日本分公司而认识母亲并且结婚,但之后也是过着往来于太平洋之间的生活,所以祖父便转将期望寄托于直叶与长她一岁的和人身上。
直叶与哥哥从就读小学的时候开始,便同时在附近的道场里学习剑道,但是由于受到担任电脑杂志编辑的母亲影响,哥哥喜欢键盘的程度更胜于竹剑,于是只学了两年便放弃了。反而原本只是跟着哥哥一起去学剑的直叶,却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项运动,即使现在祖父已经过世也持续握着竹剑。
直叶今年十五岁。在去年初中的最后一次大赛里拿到全国前几名的成绩,春天时已经确定可以被推甄进入拥有知名剑道社团的学校。
只不过——
之前她对自己今后的发展从来没有犹豫过。除了原本就相当喜欢剑道之外,能够回应周围的期待更是令她相当高兴。
但是就在两年前,自从哥哥被卷进那件震惊全日本的事件之后,直叶心里便有了难以忽略的动摇——或者也可以说是懊悔产生。自从直叶七岁时哥哥放弃剑道后,两人之间便有了一道很深的鸿沟,而直叶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努力去消弭这道隔阂。
哥哥自从放弃剑道之后,便开始像是要填补内心渴望已久的欲望般沉溺在电脑当中。他从小学的时候便自己用零件组装电脑,甚至还一边接受母亲的指导,一边学习写起程序来。对直叶来说,哥哥所说的话就像外文一样难懂。
当然,直叶在学校也学过怎么样操作电脑,房间里面也放了一台小型电脑。但她顶多只会利用它来收发电子信件或是浏览网页而已,哥哥所在的世界实在不是直叶所能够理解的。尤其是对于哥哥埋首其中的网络RPG游戏,她更是有种巨大的排斥感。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戴上虚伪的面具,然后和同样戴着面具的人一起亲切地对话。
很小的时候,直叶与哥哥之间的关系可以说亲密到连两人的朋友都相当嫉妒。之后直叶为了弥补哥哥进入另一个世界后所产生的寂寞,只有把全部精神都灌注在剑道上面。而她愈是专心,两人间的距离也就愈加遥远,最后甚至已经演变成习惯没什么对话的状况。
但是其实她的内心时常感到寂寞。她很想跟哥哥多说点话,很想理解哥哥所在的世界,也很希望他能够来看自己比赛。
遗憾的是,在她把自己心情明确表达出来之前便发生了那个事件。
如噩梦般的游戏“SAO刀剑神域”,将日本全国一万名年轻人的意识囚禁在电子牢狱当中,让他们陷入漫长的睡眠。
就在哥哥被送到埼玉市的大型医院里后,直叶首次去探病的当天。
当她看到被许多管线绑住,头上罩着可憎NERvGear而陷入沉睡的哥哥时,直叶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当时她就这么抱着哥哥的身体,放声痛哭。
说不定再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机会了。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努力消弭与哥哥之间的距离呢?那其实一点都不困难,自己明明就可以办得到。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直叶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持续练习剑道的意义与动机究竟何在。但是无论她再怎么思考,依然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就在没有哥哥的生活中,直叶度过了十四岁、十五岁的人生,然后在周围众人的建议之下,决定就读推甄甄试的学校。不过她内心还是相当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就这样,顺着这条路继续地走下去。
等哥哥醒过来之后,一定要好好地跟他说说话。要把自己的烦恼与迷惘全部说出来,并且请他给我建议。直叶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心。而就在两个月前,奇迹终于出现了。哥哥靠着自己的力量挣脱诅咒,成功地回到现实世界。
——但是这时候,哥哥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却产生了很重大的变化。直叶从母亲口中知道,和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自己的表哥。
因为父亲峰嵩是独生子,而母亲,翠唯一的姐姐也在很年轻时便已经过世,所以到目前为止直叶都没有任何表兄弟的存在。因此就算突然告诉她和人其实是阿姨的小孩,她也搞不清楚两者之间具体上的差距在哪里。感觉上似乎变得十分遥远,但又有种什么都没改变的感觉。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没办法用言语表达清楚自己与和人之间的关系。
不对……只有某一点确实有所改变了……
在内心轻轻地这么说道后,直叶便像是要斩断思考般迅速地将竹剑用力挥下。由于害怕继续再想下去,她只好把意识集中在身体上,好让自己持续不断地挥着竹剑。
当结束规定的次数后,太阳角度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她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放下竹剑,转身面向后方——
“啊——”
当直叶看向房子时,马上就停下了脚步。
身穿运动衫的和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坐在走廊上看着她,两人眼神对上之后,他便咧嘴笑了一下,接着开口说了声:
“早啊。”
在打招呼的同时,他也把拿在右手上的迷你瓶装矿泉水朝她丢了过来。直叶用左手接住矿泉水之后,回应他说道:
“早,早啊。真是的……在旁边看就出个声音嘛。”
“我看你这么努力在练习,就不好意思打扰……”
“才没有呢。因为这已经变成习惯了……”
直叶心里一边对于这两个月来,已经可以像这样自然进行对话感到相当高兴,一边在桐人右边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将竹剑直立着放好之后,直叶扭开塑料瓶的盖将瓶口放进嘴里,接着冰凉的液体便舒畅地流进火热的身体里面。
“说得也是,你都已经持续这么久了……”
和人用右手握住直叶的竹剑之后,坐在原地稍微挥动了一下。但马上就歪着头说:
“真轻……”
“咦咦?”
直叶将嘴里的瓶口拿出来,看了和人一眼。
“那是竹制的,所以还蛮重的哦。跟碳素纤维制的比起来差了有五十克呢。”
“啊,嗯。应该说……比想象中的要轻……还是该说比较起来……”
和人轻轻地将直叶手里的塑料瓶抢过来,然后把剩下来的水一口气全部喝光。
“啊……”
直叶不由得脸红了起来,接着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尴尬般噘起嘴说:
“跟,跟什么东西相比啊?”
但和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空塑料瓶放在走廊上,然后站起身来。
“直叶,要不要跟我比一场呢?”
直叶哑口无言地抬头看着桐人。
“比一场……你是说剑道吗?”
“嗯。”
原本应该对剑道毫无兴趣的桐人竟然一脸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
“要戴上护具——?”
“嗯——虽然说点到为止就可以了……不过要是让直叶受伤可就不好了。爷爷的护具应该还在吧,我们在道场里比。”
“哦——”
直叶忘了方才对桐人为什么现在还说出这种话产生的疑虑,忍不住笑了出来。
“哥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剑道了吧?有可能赢得过全国大赛初中部前八强的我吗?而且……”
她表情一换,正色说道:
“你身体不要紧吗……还是不要太勉强……”
“呵呵,让你见识一下我每天在健身房复健的成果。”
和人微微一笑之后,便快步朝房子后方走去。直叶则是急忙从后面跟上。
占地十分宽广的桐谷家,在本馆东侧还建有一间虽然不大但相当完善的道场。由于祖父遗言中特别指示不能将它拆掉,直叶也每天都在这里面练习,所以整个道场保养得还算不错。
光着脚进入道场的两个人轻轻行了个礼,然后便各自开始准备了起来。幸好祖父的体格与现在的和人相差不大,所以找出来的护具虽然旧了一点但大小却是刚好。两人同时绑好面具的绳子,在道场中央彼此正面相对。接着再度行了个礼。
直叶从蹲姿迅速站起身后,用心爱的竹剑摆出中段架势。而另一方面和人则是——
“那,那是什么动作啊,哥哥。”
一见到和人摆出来的姿势,直叶马上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动作真的只能用奇特两字形容。他把左脚放在前面并且斜向面对着直叶,接着腰部下沉然后将右手上的竹剑尖端下垂到几乎快碰地板的程度。左手则只是轻轻靠在竹剑的柄上而已。
“如果现场有裁判的话,看见你这种姿势一定会火冒三丈的哦——”
“你别管,这是我自己的剑术。”
直叶心里其实相当不以为然,但她还是再度摆好架势。和人则是将两脚间的距离更为拉开,重心整个向下一沉。
正当直叶想对和人露出一大片破绽的半边身体进攻而蓄力准备向前冲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和人那乱七八糟的架势怎么忽然变得像那么回事儿了,虽然全身都是破绽,但又无法轻易对他发动攻势。简直就像他已经用这个姿势练习了许多年一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和人握竹剑的经验仅限于七岁到八岁这两年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面他应该只学到了些剑道的基础而已。
和人像是看透了直叶的犹豫般突然展开攻击。他蹲低了身子像滑行般移动,竹剑也从右下方往上挑起。虽然速度不是相当惊人,但实在出乎直叶意料之外,这让直叶反射性地跟着动了起来。
她跨出右脚,大喊一声:
“手!”
竹剑随着声音朝和人的下臂挥落。这原本应该是绝佳的时机——但直叶的一击却完全挥空了。
对方用难以置信的动作躲开攻击。和人的左手离开剑柄然后整个贴在身体上。直叶因为对方居然有办法做出这种动作而大吃一惊,这时和人单用右手握住的竹剑朝她的脸飞来。直叶将脖子一扭,好不容易避开了攻击。
两人位置互换,重新拉开距离面对彼此后,直叶整个人的意识已经完全切换过来了。她全身血液都像沸腾起来一样,有种舒适的紧张感。接下来换成直叶发动攻势。那是她先攻击下臂再击中脸部的拿手技——
但和人这次也漂亮地躲过她的攻击。只见他手臂向内一缩,身体一转,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直叶的竹剑。直叶惊讶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打突速度在社团里面获得一定评价的直叶,印象中从没有被人那么漂亮地躲开自己的连续技过。
直叶拼尽全力发动猛烈的攻势。只见她开始用让人无法喘息的速度不断挥剑,但和人这边则是将她的攻击全部躲开。只要看见他在面具底下的眼睛,就知道他早已将直叶竹剑的动作完全看透了。
耐不住心焦的直叶,强硬地让两人的竹剑相抵。面对直叶锻炼已久的脚力以及腰力,和人不由得脚下一个踉跄。直叶不放过这个失误,往后退一步之后竹剑随着必杀的气势往和人脸上轰下。
“面——!”
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只见用尽全力的一击完全在和人面具上炸裂。“啪叽——!”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道场。
和人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后,才好不容易站稳脚步。
“不,不要紧吧,哥哥?”
听见直叶着急的发问之后,和人像是要表示没有大碍般轻轻扬起左手。
“……哎呀,我输了。小直真的很强,我看连希兹克利夫也不是你的对手。”
“……你真的不要紧吗?”
“嗯,结束吧。”
和人这么说完后便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做出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动作。他将右手的竹剑往左右两边一挥,然后插/进自己的背后。但他马上就整个人为之僵硬,手忙脚乱地隔着面具搔着自己的头。直叶感到愈来愈担心,于是又开口对他说:
“啊,是不是因为打到头才……”
“不,不是啦!是长年下来的习惯……”
和人行了个礼之后用力坐下,然后开始解起面罩的绳子。
两人一起离开道场之后,来到本馆后面的洗手台用水将脸上的汗水冲掉。原本只是抱着玩游戏的心态,但却在半途认真起来,现在整个身体都热烘烘的。
“不过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
“嗯——节奏还算可以但是攻击就……没有系统辅助的话果然还是没办法使出剑技……”
和人嘴里又开始呢喃着意义不明的话。
“不过还是很有意思。我就重新来练练看剑道吧……”
“真的?真的吗?”
直叶忍不住激动地问道。她知道自己的脸上正绽放出笑容。
“小直,你愿意教我吗?”
“当,当然啰!我们再一起练习吧!”
“等我再多长一点肉回来吧。”
被和人用力搔了搔头后,直叶发出“嘿嘿”的笑声。光是想到又可以和哥哥一起练习剑道这一点,就已经让她高兴到快哭出来了。
“那个——哥哥,我也……”
虽然不知道和人为什么又开始想练剑道,但因为过于高兴而让直叶想讲出自己新的兴趣。可是她马上又改变想法,闭上了嘴巴。
“嗯?”
“没事——现在还是先不要讲好了。”
“什么嘛!”
两人一边用大毛巾擦着头,一边从后门进到家里。由于母亲总是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所以早餐通常是由直叶来负责,不过最近和人也开始和她轮流准备起早餐来了。
“那我先去冲个澡。哥哥今天有什么打算?”
“啊……我今天……要去医院……”
“……”
听见和人回答自己随口提出的问题后,直叶兴奋的心情开始有些冷却下来。
“这样啊,你又要去探望那个人是吧?”
“嗯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事情了……”
大概在一个月前,直叶从和人那里听说他在那个世界里面有了相当重要的伴侣。当时他们在和人的房里靠着墙壁并排坐着,和人手上捧着咖啡杯,对着直叶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如果是以前的直叶,实在没办法相信可以在假想世界里面喜欢上一个人。但是现在的她似乎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再加上——和人在提到那个人的事情时,眼眶里还含着眼泪——
和人表示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应该一起回到现实世界来了才对,但是事实上只有和人的意识回归,那个人到现在还是处于沉睡状态。没有任何人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应该说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之后和人每隔三天便会到收容那个沉睡女孩的医院去一趟。
直叶在心里想象着和人坐在心爱的人面前,然后就和过去的直叶一样握住对方的手,在内心拼命地呼唤着女孩名字。每当直叶脑袋里浮现这种模样的和人,就会有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袭上心头。先是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刺痛,接着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让她想用双手抱紧自己,然后整个人瘫坐到地面上。
直叶希望和人脸上能常保笑容。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后,和人很明显比过去要开朗多了。他不但常和直叶说话,也变得非常温柔,而且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一丝勉强。简直就像——回到两个人小时候一样。所以直叶才会一见到和人的眼泪,胸口便感到一阵难过。直叶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但是,我已经注意到了……
注意到和人因为想起那个人而低下头时,自己胸中的那股刺痛感里,其实还隐藏着另一种心情。
在厨房入口处,直叶一边凝视着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然后大口喝下的和人,一边在心里嚅嗫着。
——哥哥……我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从兄妹变成表兄妹,直叶还不是很能理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差别。
但是,她可以确定有一件事情改变了。那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过,但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小小秘密。
那就是,“这么说来我喜欢上哥哥也没有关系啰”这件事。
***
我迅速冲完澡,换好衣服,然后便跨上一个月前买的山地自行车离开家门,缓缓向着南方骑去。到达目的地为止单程大概有十五公里,虽说这个距离骑自行车来回算是有些辛苦,但对于复健中的我来说这样的负担算是刚好。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埼玉县所泽市郊外最高端的综合医院。亚丝娜正静静地沉睡在顶楼的病房当中。
两个月前,当我在SAO的舞台“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第七十五层,打倒最终魔王“神圣剑”希兹克利夫时,那个死亡游戏便被完全攻略了。之后我便在不知名的病房里醒过来,认识到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里。
但是,那个女孩——我的攻略伙伴,同时也是我最爱的细剑使“闪光”亚丝娜却没有回来。
要得知她的消息其实不是那么困难。当我在东京的医院里醒过来之后,踩着虚浮脚步离开病房的我马上就被护士发现并带了回去。几十分钟之后,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带着急促呼吸跑来找我。他自称是“总务省SAO事件对应本部”的人。
听说这个有着响亮名称的组织是在SAO事件发生之后组成,但在这两年里却什么事都没有做。其实这也没办法责怪他们,因为随便入侵服务器而没办法解除事件主谋——也就是程序设计师茅场晶彦所设计的保护程序的话,一万人的脑袋将会一起被煮熟。没有人可以负得起这种责任。
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让受害者能接受到完善的医疗保护以及——其实光是这点就可以说非常了不起了——把极少数的玩家档案呈现在屏幕上面。
他们就是这样从我的等级以及存在坐标上得知,我是比“攻略组”还要厉害的玩家。因此去年十一月,被囚禁在SAO里的玩家们突然觉醒时,他们才会为了要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急忙冲到病房来对我提出讯问。
当时我对忽然出现的黑框眼镜男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愿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但他们也必须把我想知道的情报告诉我。
我想知道的情报,当然就是亚丝娜究竟在什么地方。眼镜男用手机打了好几通电话之后,才用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对我无奈地说:
“结城明日奈被收容在所泽市的医院里。但她还没醒过来。其实不只是她,全国还有大约三百名玩家还没有醒过来。”
当初还以为是服务器在处理上发生了延迟。但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之后,包含亚丝娜在内的三百名玩家都没有醒过来。
行踪不明的茅场晶彦所策划的阴谋依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在社会大众之中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因为我还记得以崩坏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作为背景,我和他在橘色世界那短短几分钟的对话里,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
他确实说过要解放所有存活下来的玩家。在那种情况之下,茅场晶彦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我相信他一定会亲自结束那个世界,并且把一切相关档案都给删除。
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是人为所致,原本应该被完全格式化的SAO主要服务器,现在依然像不可侵犯的黑洞般持续运作着。而亚丝娜的NERvGear现在依然把她的灵魂囚禁在服务器里面。目前我已经没办法得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果可以再次回到那个世界的话——
直叶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其实我曾经有一次写下留言,然后在自己房间里启动NERvGear试着连线到SAO的服务器去。但我眼前只出现“无法连接服务器”这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字样。
从我复健告一段落可以自由行动开始,我便尽可能地定期造访亚丝娜沉睡的病房,直到现在。
那其实是段相当痛苦的时间。被强迫与爱人分开的那种疼痛,让我灵魂受到很深的伤害。我也知道自己的内心正在淌血。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无力且卑微的存在。
我慢慢踩着踏板,四十分钟后离开干线道路爬上丘陵地带的蜿蜒小道,最后眼前终于出现一栋巨大建筑物。那是私人企业所经营的高级医疗机构。
我对着之前曾经确认过好几次自己的身份,现在则已经对我很熟悉的警卫举了一下手后通过正门,在宽广的停车场角落停好自行车。接着在可以媲美高级饭店大厅的一楼柜台办好通行证,将它别在胸口的口袋后便坐上了电梯。
才几秒钟我就来到最顶端的第十八楼,电梯门平顺地打开。来到无人的走廊后我直接向南方走去。这个楼层有许多长期住院的病患,不过很少看见其他人影。不久后我来到走道尽头,可以见到那里有道涂成浅绿色的房门。门旁边墙壁上可以看到发出暗沉光芒的名牌。
在写着“结城明日奈小姐”的名牌下方,有一条微小的细缝。我把胸口的通行证拿下来,将它的下端在细缝里滑过。门马上就随着细微的电子声打开。
刚往房门内走了一步,马上就有股清爽的花香包围着我。即使在冬天,房间正中央依然有色彩缤纷的鲜花点缀。宽阔的病房深处有门帘将空间分隔开来,我慢慢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希望门帘对面的女孩已经醒过来了——我把手放在布上,内心祈求奇迹能够发生。接着便悄悄拉开门帘。
最新科技的全自动看护床,与我当初使用的病床同样是由软胶材质所制成。洁白干净的棉被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发出淡淡的光芒。那女孩就睡在中央——
我首次到这里来时,曾经想过她会不会不希望被我看见自己这种没有意识的模样。但很快我就知道那只是我无谓的担心,她依然是那么美丽。
光艳的深栗色头发大量散布在床垫上。可能是医院无微不至照顾的关系吧,她那几乎可以说是透明的嫩白肌肤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病人。脸颊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绯红。
体重看起来也没有减轻许多,从脖子到锁骨的光滑线条可以说跟在那个世界时没有两样。如果没有那个覆盖住她头部的深蓝色头盔,她那粉红色的樱唇或者是细长的睫毛,感觉似乎随时都会颤动并且就此张开。
NERvGear的三颗LED显示灯都发出蓝色光芒,有时候甚至会像星星般闪烁,而这便是正常接收信号的证明。现在这个瞬间,她的灵魂也仍然被囚禁在某个世界当中。
我悄悄用双手覆盖住她的小手,好让自己感觉到一点她的体温。那双过去曾触摸我的身体,环绕我背部,和我紧紧相握的手与过去没什么不同。我感到呼吸困难,拼命忍住快要溢出来的泪水,轻轻呼喊着:
“亚丝娜……”
床边的时钟发出微弱铃声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往时钟一看,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我该回去了,亚丝娜。不过我马上会再来看你……”
当我小声说完准备站起身时,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转过头去,马上就看见两名男性正走进房间里。
“哦哦,你来了吗,桐谷小弟。谢谢你常来看明日奈。”
眼前这个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的男性笑着说道。他穿着相当合身的三件式西服,与体格不符的紧实脸孔流露出一股相当干练的精力。只能从那全部往后梳的一头银发上窥知他这两年来心里的煎熬。
他是亚丝娜的父亲,结城彰三。我虽然曾听亚丝娜提过她的父亲是一位企业家,但实际知道他是综合电子仪器制造商“RECT”的CEO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轻轻低下头,开口说道:
“您好,我又来打扰了,结城先生。”
“哪里的话,你随时都能来。这孩子也会很高兴的。”
结城先生靠近亚丝娜枕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只见他暂时陷入沉思状态,不久后又抬起头,开始向我介绍身后的另一位男性。
“你是第一次见到他吧,他是我们研究所的须乡主任。”
第一印象感觉对方是位相当不错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穿着暗灰色西装,略长的脸庞戴着无框眼镜。薄薄镜片底下的两眼像线一样细,简直就像永远带着笑容一般。外表看起来相当年轻,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岁。
那个名叫须乡的男人一边对我伸出右手,一边如此说道:
“你好,我叫须乡伸之。原来你就是那个英雄桐人吗——”
“我是桐谷和人……请多指教。”
我边和须乡握手边瞄了结城彰三一眼。结果他摸着下巴轻轻缩了缩头。
“抱歉。SAO服务器内部的事情应该是不准对别人提起的,但过程实在太戏剧化了,所以我不禁就对他提起了。他是我得意手下的儿子,从以前就像是我家人一样。”
“对了,社长,关于那件事——”
须乡放开我的手之后,转身面向彰三先生。
“我想下个月是不是就能够正式决定了呢?”
“——这样啊。但你真的愿意吗?你还那么年轻,往后还有大好的人生……”
“我的心意从以前就一直没改变过。趁明日奈小姐还是如此美丽时……我想赶快让她穿上婚纱。”
“……说得也是。确实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
完全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的我只能保持沉默,结果彰三先生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那我就先回去了。桐谷小弟,下次见了。”
结城彰三点了点头后,转过庞大身躯朝着门口走去。开关门的声音再度响起,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叫做须乡的男人独处。
须乡慢慢绕过病床的下端站到我的对面来。他用左手捞起一把明日奈的头发,然后在手里发出揉/搓的声音。他这种动作,让我有种相当厌恶的感觉。
“……听说你在游戏里面和明日奈一起生活?”
须乡低着头这么说道。
“是的……”
“这样的话,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有点复杂了。”
我与抬起头来的须乡四目相对。这一瞬间,我了解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个错误。
从他细长眼睛里,那有点小的瞳孔当中流露出凶恶眼神,然后嘴巴两端向上吊起微笑着。这种表情让我脑袋里只浮现残酷无情这个形容词,这使我背部感到一阵寒意。
“刚才的对话呢……”
须乡像是无法抑制自己愉快的心情般边笑边说:
“是在说我要和明日奈结婚的事情……”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须乡所说的话,带着冻人的冷气慢慢缠绕住我的身体。沉默数秒钟后,我才能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可能……有那种事……”
“确实,在没有办法确认本人意愿的情况下,法律上是没办法登记结婚的。但我将会成为结城家的养子。其实呢……这女孩从以前就很讨厌我了。”
须乡左手的食指沿着亚丝娜的脸颊滑过。
“双方父母亲不清楚这件事,不过如果真的谈到婚事的话,我想一定会遭到她拒绝。所以呢,这个状况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希望她能够再睡久一点。”
须乡的手指接近亚丝娜的嘴唇。
“住手!”
我在无意识下抓住他的手,将之拖离亚丝娜的脸庞。接着我用僵硬的声音质问道:
“你是想……利用昏睡状态的亚丝娜吗!”
须乡再度咧嘴一笑,将我的手甩开后接着说:
“利用?不,这是行使正当的权力。我说桐谷小弟,你知道开发SAO的‘ARGUS’之后怎么样了吗?”
“……我听说已经解散了。”
“嗯,公司因背负开发费再加上事件赔偿金这笔庞大的负债而倒闭。而被委托维持SAO服务器的就是‘RECT’的完全潜行技术研究部门。具体来说,就是我管理的部门。”
须乡绕过病床前端站到我面前。他那带着恶魔般微笑的脸直接伸到我面前来。
“——换言之,现在就是我在维持明日奈的生命。所以我要求这一点点的回报有什么关系呢?”
听见他的轻语之后,我打心里确认了一件事情。
这个男人不只是想利用亚丝娜陷入沉睡的状况,甚至打算拿她的生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时我只能呆站在那里。须乡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收起见面至今一直贴在他脸上的浅笑,冷冷地命令我说:
“……我不知道你跟她在游戏里面做了什么样的约定,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希望你不要再和结城家有任何接触。”
我紧紧握住拳头,但什么事都没办法做。经过了宛若冻结的几秒钟时间后……
须乡将身体移开,一边脸颊似乎因为想忍住狂笑而震动着。他这么对我说道:
“下个月我们将在病房里举行婚礼,届时也会邀请你过来。那我先走了,你就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吧,大英雄。”
这时候真希望自己手里有把剑。
我想直接贯穿他的心脏,将他的头砍飞。须乡完全不理会我的冲动,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便转身离开病房。
之后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完全没有印象。等到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呆呆地凝视着墙壁。
“是在说我要和明日奈结婚的事情……”
“现在就是我在维持明日奈的生命……”
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想起须乡所说的话。每想起一次,就会有股像烧红金属般的愤慨将我贯穿。
但是——这种感觉或许只是我个人的私欲罢了。
须乡他从以前就与结城家相当熟稔,而事实上他也是亚丝娜的未婚夫。除了结城彰三对他十分信赖之外,他本人也在RECT里面担任管理职务。亚丝娜从很久以前便预定要当他的妻子,跟他比起来我只不过是在虚拟游戏里面接触到的人而已。我的这股愤恨感,这股不想把亚丝娜交给那个男人的愤怒,难道都只是小孩子的任性而已吗——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对我们来说只有浮游城艾恩葛朗特才是真实的世界。在那边所交谈的话、所做的承诺,全部都像宝石一样光辉耀眼。
但是名为现实的粗糙磨刀石却无情地将这些回忆磨灭,让我的记忆逐渐模糊。
“我想一辈子陪伴在桐人身边——”
亚丝娜说过的话与她的笑容同时远去。
“抱歉……抱歉亚丝娜……我根本无能为力……”
终于,忍耐不住的泪水点点滴落到我握紧的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