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 World”。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名字。因为不是通用语而是神圣语,所以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几乎都不知道这个名字有着什么含义。
Under World的中心,有着一个直径一千五百千梅的正圆形“人界”。周围被“尽头山脉”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尽头山脉的另外一头,则是有着哥布林以及兽人等亚人种族的“黑暗帝国”。话是这么说,但可以说没有人亲眼见识过。
人界被划分为四个帝国。统治北部的,是有着肥沃草原、茂密森林以及众多湖泊的“诺兰卡鲁斯北帝国”。而在帝国呈现完美扇形的国土南端——差不多是扇钉的那个部分,则是帝国的首都“北圣托利亚”。其他的三个帝国也有着完全相同的构造,四个首都在人界的中心接壤形成一个小圆,合称为“央都圣托利亚”。
而在圣托利亚的正中间,则耸立着一栋大理石巨塔。它的拥有者,是有着凌驾于四帝国之上的权威,以名为“禁忌目录”的最高法则与名为“整合骑士团”的最强武力统治人界的“世界中央公理教会”。
塔的名字是“中央大圣堂”。这座威严得仿佛能直达天空中的太阳神面前一般的建筑物,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人界的中心,恐怕也是整个Under World的中心吧。
这就是尤吉欧所知道的世界。
到今年春天为止,距离他与搭档桐人从北帝国最北端的卢利特村踏上旅途,已经过去了两年。
在北域最大的城市萨卡利亚进入了卫兵队,并得到了队长的亲笔推荐信来到央都,则是去年初春的事情了。他们通过了帝国最高级别的剑士培养机构“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入学考试,成为初等练士后经过了一年的艰苦锻炼,最终在年末的晋级考试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前十二名的成绩。
这十二个人不再是高等练士,而是成为了名为“上级修剑士”的特优生。他们能得到附有宽敞练习场地的专用宿舍,不必遵守大部分琐碎的学院守则,能够为了得到学院学生的最终目标——“帝国剑武大会”的出场权,度过专心修炼的一年。
虽然每天的课程与剑技指导,以及之后的自我锻炼都非常辛苦,但是对尤吉欧来说,这种日子已经美好得犹如梦境。如果没有在两年前与那个名叫桐人的奇妙少年邂逅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在密林深处过着整天挥舞伐木斧的生活,直到年老之后从这个“天职”上隐退。而现在他则是在央都和贵族子弟们一起学习着剑术与神圣术,一点点地向着目标前进。
尤吉欧的目标和其他学生不同。在人界最高峰的剑技大会“四帝国统一大会”中得到优胜,成为光荣的整合骑士,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要成为骑士,然后踏入那个连一等爵士都无法进入的公理教会中央大圣堂……去见那个在遥远的过去,就被带到大圣堂里的那个人——与他青梅竹马的少女,爱丽丝·滋贝鲁库。
他曾经差点放弃了这个无比渺茫的希望,但正是桐人引领他走上了通向希望的道路。在这两年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只要两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克服。尤吉欧为失去记忆的桐人补习着从帝国基本法开始的各种规则,桐人则传授他自己独特的剑术“艾恩葛朗特流”,两人情同手足……不,是如同双胞胎一样,同心协力地走到了今天。
即使现在已经成为了上级修剑士,尤吉欧与桐人依然住在宿舍里的同一个房间。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客厅共用,寝室是分开的。比卢利特的老家要更大更柔软的床,能够尽情使用热水的豪华浴室,修剑士专用食堂还会提供足够的食物,这些东西奢侈得让尤吉欧至今依然有一种负罪感,但桐人似乎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就适应了。
但即使是他,也和尤吉欧一样有着那么一件会感到不习惯的事情。
学院里仅有十二人的上级修剑士所得到的特权不只是专用宿舍,还能让一个优秀的初等练士来当“侍从”,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尤吉欧去年就是在一个豪放磊落的学长身边担任侍从,但是他丝毫不会觉得痛苦……甚至可以说过得很快乐,然而立场颠倒过来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为,今年被任命为他侍从的练士,是一个出身于六等爵家族,而且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名叫蒂洁·修特利尼。而桐人的侍从名叫罗妮耶·亚拉贝尔,同样是出身于六等爵家族的十六岁少女。对这两个出身于边境的男生来说,这可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尤吉欧并不是不喜欢蒂洁本人。这个有着在北域显得稀奇的赤发与红眼珠的少女总是充满了活力,同时也有着足够的上进心与勤勉,负责教导她的尤吉欧感觉自己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更多。但是——比自己小三岁,又是贵族出身,而且还是女生——让这样一个人来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这种状况让他始终无法习惯。于是每天都会发生类似“这些我来做就好啦”、“不,这是我身为侍从的工作”这样的对话。
桐人的状况则是与此类似,每次罗妮耶来房间打扫的时候,他总是会找理由消失掉,尤其是这个月更加严重,然而——
今天——人界历380年第五个月份的十七日,蒂洁与罗妮耶打扫完房间的时候,桐人终于回来了,同时手上还抱着一个大大的纸袋。里面装满了北圣托利亚六区东三街上的老店“跳鹿亭”出品的名产——蜂蜜馅饼。桐人只给自己和尤吉欧留下了两个,剩下的都交给了蒂洁二人,让她俩回去和自己的舍友分着吃。
初等练士平时是禁止外出的,当然无法跑到市场上去买点心。这意想不到的礼物让两个少女喜出望外,尤吉欧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是跑着回初等练士宿舍的呢。
与侍从练士搞好关系,在剑术以外的领域也对其进行全面的指导,也是修剑士的任务之一,因此蜂蜜馅饼大概也是桐人的一种努力吧——但尤吉欧依然斜眼鄙视了一下自己这个黑头发的搭档。而桐人则是一脸无辜地解决掉馅饼后开口说道:
“好了,尤吉欧同学,在吃晚饭前稍微练习一下如何?”
“我是完全不介意,不过,明天可是上级神圣术的考试哦。而且除了笔试,还有桐人不擅长的‘冻素’生成的实战测试。”
“呜……”
尤吉欧的话让桐人准备握住练习用木剑的手僵硬了。在经历了几秒的激烈心理斗争后,桐人终于叹着气放下了手,发出了莫名感慨的声音。
“真是的,为什么来到这里都要整天读书备考啊……”
确实就如桐人所言,在卢利特村整天挥舞伐木斧的时候,尤吉欧是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在央都学习神圣术的一天的。虽然他也觉得比起记忆那些困难的术式,练习剑术要更加快乐。但是如果在学科考试里一直亮红灯的话,哪怕在剑术上取得再好的成绩,也是无法得到剑武大会推荐资格的。
——不用尤吉欧说出口,他的搭档对这个事实也非常清楚。桐人挠着和制服颜色相同的漆黑头发,无力地说道:
“尤吉欧同学,从现在开始直到熄灯的这段时间,我要实行熬夜复习计划,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就请把我的饭从食堂那里带回来吧。”
“知道了……你如果在平时就能一点点积累的话现在也不用这么痛苦了。”
“话说得不错,可就是有人做不到这一点啊……”
留下了这么一句像是看透世事的话后,桐人晃晃悠悠地穿过客厅,打开北侧的门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上级修剑士宿舍和他们一个半月前还在住的初等练士宿舍不同,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高三层,中间是一个上下贯通的天井,天井四周围成了一个内部走廊,供十二个修剑士起居的寝室排列在南侧的外围。
一楼有食堂和大浴场,学生用的房间则是二楼和三楼各六个房间,每两个房间共用一个客厅。尤吉欧和桐人的寝室则是在三楼。
房间是以第一年最后的综合考试中获得的名次自动决定,第一名是三楼最东边的301号室,第二名是302号室……这样依次排列下来,第十二名就是二楼的206号室了。尤吉欧的房间是305,桐人是306。也就是说,在一百二十个初等练士中,尤吉欧取得了第五位,桐人取得了第六位的成绩。
两人之所以能顺利地进入相邻的两个房间,一半是故意为之,还有一半则是来自于幸运。当然,一开始他们是打算独占第一名和第二名的——这是最为稳妥的办法,然而在以教官为对手的测定比赛中,桐人拿到了第四名,尤吉欧则得到了第五名。这样两人的房间就要分开了,这让他们颇为着急,但是最后在招式的演练以及神圣术的考试中桐人又丢了分,结果掉到了第六名。
虽然最终是达成了获得相邻房间的目的,但这样却又留下了另外一个悬念。
毕竟,两人在一年……现在来说是十个月后的时间里,必须以第一与第二名的成绩从学院毕业,得到帝国剑武大会的出场权。入学时桐人是第七名,尤吉欧是第八名,因此现在已经算是有了进步,但是一想到上面还有四个人,就依然无法乐观。
但是桐人却显得无比沉着,似乎觉得只要成为上级修剑士就等同于胜利了。这份自信并非毫无根据,因为修剑士的排位和迄今为止的综合考试不同,是以一年四次的“测定比赛”来决定的。比赛的对手不是教官而是学生,没有任何打分的标准,只要打赢对手就行。
而在剑术上桐人可以说是强得超乎常理,两个半月前还是初等练士的时候,他就在一击决胜的比试中将当时的首席上级修剑士漂亮地击败了。虽然根据裁判的裁定是平手,但那无疑是桐人的胜利。而且他的对手可是代代都担任帝国骑士团剑术教官的二等爵家族的长子,强大无比的刚剑剑士。
尤吉欧在桐人的指导下练习了两年这个只有桐人知道的艾恩葛朗特流剑术,所以他对自己的剑术并非没有信心。但是要他像自己的搭档那样乐观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哪怕是笔试的前一天,他也不想省掉每天的锻炼课程。
因为平时总是一起练习的搭档为了临阵磨枪而窝进了自己的房间,所以尤吉欧只拿了自己的那把木剑走出了房间。
在呈圆形的走廊对面,是从一楼贯穿到三楼的天井,透过上面的圆形天窗,尤吉欧能看到天上那赤红色的晚霞。有着如此奢侈构造的建筑物,别说是在老家卢利特了,就连在萨卡利亚城里他都没有见到过。脚下的地板也是经过仔细打磨的高级木材,弯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以帝国历史为题材的画。
——如果跟故乡的大哥们说我现在能够住在这么气派的楼里,甚至还有了专门照顾我生活的人,他们肯定不会相信的吧。
尤吉欧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虽然是上级修剑士,但是一个学生居然能得到这么优厚的待遇。如果是那种经常能打进统一大会前几名的强大剑士——或者是权力凌驾于四帝国之上的公理教会麾下的整合骑士,那又会过着怎样奢侈的生活呢?
“啧,不行啊。”
尤吉欧举起肩上扛着的木剑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头。
似乎是入学至今已经一年,有些习惯学院生活了,尤吉欧有时候会害怕自己忘记离开村子踏上旅途的初衷。之所以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扬名天下,得到钱和名誉的啊。
“爱丽丝……”
尤吉欧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念叨着这个重要的名字。
在这里生活,在测定比赛中胜利,甚至就连成为整合骑士,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夺回那个应该就被囚禁在公理教会中央大圣堂里的金发青梅竹马的手段——
尤吉欧从设立在建筑物北侧的楼梯下到一楼,向紧邻宿舍的专用训练场走去。这也是上级修剑士的特权之一。还是初等练士的时候,他只能和许多人一起在大训练场或者是没有屋顶的野外练习场里挥舞木剑,现在则是能在明亮宽敞的室内,而且不必介意使用时间,想练习多久就练习多久。
打开那个位于短短走道尽头的门,每年春天都会重铺的木地板散发出的阵阵香气就会扑面而来。尤吉欧停下脚步,想要尽情地深吸一口气,却又中途停止了动作。因为空气中混进了一丝黏稠的香料味。
他走过换衣服用的小房间进入训练场,发现刚才那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占据了宽敞木地板空间正中央位置的两个男生发现了尤吉欧的到来而转过了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愉快表情。那两人似乎正在练习招式,一个人的木剑高高举起静止在半空,另外一个人似乎正在调整手脚的角度,但随后又以很刻意的动作垂下了手。
尤吉欧一边在心里嘟哝着“警惕什么啊,谁会偷学你们的招式”,一边微微点头致意后就向训练场的角落走去。本以为那两人会和平时一样无视自己,但今天晚上不知为何,先到的这两人往前踏出一步开口说道:
“哎哟,尤吉欧……修剑士,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吗?”
说出这句话的,是刚才高举着剑的那个男生。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外紧紧包裹着红色的制服,如同波浪一般的长长金发垂了下来。尽管他那毫无瑕疵的清秀面容上露出了微笑,但那故意在“尤吉欧”和“修剑士”之间顿了顿的叫法,明显是在揶揄尤吉欧是出身于没有姓氏的垦荒农民之家。
尤吉欧已经懒得对这种细节上的讽刺做出反应,以免浪费自己的练习时间,因此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
“晚上好,安提诺斯修剑士。没错,刚好我的同屋……”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个男生的尖利声音打断了。
“真是太过失礼!在称呼莱欧斯大人的名字时,应该在后面加上‘首席修剑士大人’才对!”
尤吉欧转头看向那个一头灰发被发油涂得服服帖帖,身穿淡黄色制服的男生,尽管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微微点头致意。
“那么还真是对不起了,吉泽克修剑士。”
然而那个男生却更加生气了,踏前一步大喊道:
“又没礼貌了!称呼我的时候应该加上‘次席’!还是说你敢看不起光荣的修剑学院那悠久的历史与传统……”
“算了,别介意嘛,温贝尔。”
另外那个男生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迅速闭上嘴退了下去。
就如他刚才所说,灰色头发的温贝尔·吉泽克在生活于这个宿舍里的十二个学生里,是排第二位的次席上级修剑士。而金发男生莱欧斯·安提诺斯则是排在第一位的首席上级修剑士。也就是说,莱欧斯继承了上个月刚与桐人展开激战的前任首席沃罗·利凡玎的位置。
和全身散发着文静武者气息的沃罗不同,莱欧斯有着典型上级贵族的优雅与华丽,但两者的剑术却极为相似。这是因为两者的流派都是“高阶诺尔奇亚流”,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性格往好里说是优雅,往坏里说是阴险的莱欧斯,居然和沃罗一样有着一击必杀的刚剑技巧,这还是让尤吉欧感到有些无法接受。
以前和桐人聊天的时候,他曾经这么说道:上级贵族出身的学生们,剑的威力有一半都是来自于其从小培养的强大自尊心。尽管从对剑术的虔诚以及修炼的强度上来看,莱欧斯连沃罗的脚边都够不着,但是自尊心却远远凌驾在他之上。所以莱欧斯的剑,有着一种仿佛会将你黏住,让你心生厌恶的沉重。
——但是,所谓的自尊心,和自豪有着相同的含义吧?既然如此自豪,为什么要一直不停地玩这种无聊的讽刺?
尤吉欧有些不服气地反驳。桐人在思考了一会儿后是这么回答的:
——自豪,是不停地肯定自己。但是,自尊心就不一定了。莱欧斯他们肯定是以将自己与他人相比较的方式来培养自尊心的,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贬低并非出身于贵族甚至不是出身于央都的我们。反过来说,不这样的话,他就无法保住自己重要的自尊心了。
虽然桐人的话让尤吉欧有些难以理解,但是起码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以低姿态去满足莱欧斯他们的自尊心的话,会让他们的剑变得威力更大。
尤吉欧也想过干脆以一种挑衅与蔑视的态度去回应,但是他可不像自己的搭档那样,能看清刚好不违反学院守则的那条线,而且他也不喜欢挑起没有必要的争端。
因此尤吉欧虽然对自己这种过于沉稳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却还是点头行礼表示了一下敬意,再次抬腿往训练场的角落走去。
地上铺着的白木才刚从央都附近的森林中砍下,还保留着绝大部分的天命。脚踩在上面的时候,尤吉欧心中那种厌恶感渐渐变淡。在尽是石质建筑的央都里,能够享受新鲜木板香气的地方可是极为贵重的。
——莱欧斯他们可能从小就在个人教师的教导下学习剑术,但我也在卢利特的森林里度过了七年,每一天都要在基家斯西达上砍两千次。尽管自尊心可能不足,但是我也有我的自豪……虽然挥舞的不是剑而是斧头。
尤吉欧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立于西侧墙边的几根单人练习用圆木前停下脚步。这些圆木也是和地板同时更换的,侧面几乎没有什么凹下去的痕迹。
他双手握住白金橡木制成的木剑,摆出一个基本的中段架势,调整着呼吸。
“喝!”
随着一声短促的呼喝,举过头顶的剑挥了下来,随着“咚”的一道沉重击打声落在了圆木的右侧,让直径足有三十限的圆木从内到外都颤抖起来。
尤吉欧感受着双手上传来的畅快手感,后退一步,然后从左侧再次发起攻击。然后是右,再转左。在击打了十次左右之后,在他的意识中,已经只剩下自己的身体与剑,以及面前的圆木了。
尤吉欧每天晚上练习的,就只是这样从左右发动的上段斩击各四百次而已。至于像莱欧斯之前练习的那种白天在课程中学习的复杂招式他并没有去复习。因为既是搭档也是老师的桐人告诉他,那完全没有必要。
——在这个世界里,你往剑上灌注什么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在教授尤吉欧剑术的时候,他经常这么说。
——不管是诺尔奇亚流还是巴鲁提欧流,以及我们的艾恩葛朗特流,其“绝技”都是非常强大的。只要掌握发动的窍门,剩下的可以靠剑来半自动地完成。但是,重要的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以后的比赛,肯定会有很多时候都是像我和沃罗比试时那样,以绝技和绝技针锋相对。那样的话,就要以剑的分量来左右战局了。
分量。
就算他没有说,尤吉欧也能够明白这个词并非单纯地指代剑本身的重量。
与桐人战斗过的沃罗·利凡玎出生于骑士团的剑术教官之家,他将家族的自豪与责任感灌注到了剑中;曾经让尤吉欧做了一年侍从的格尔戈罗索·巴尔特,其剑中灌注着他那锻炼得如同钢铁一般的自信;在桐人的指导者索尔狄丽娜·塞路尔特剑上,则是千锤百炼的技巧;至于莱欧斯和温贝尔,则是将上级贵族的自尊心转变为了剑的分量。
那么,我要往剑里灌注些什么呢?
尤吉欧忍不住这样问道。而桐人则是露出了平时那种笑容回答了他——这得你自己去寻找才行了。不过他似乎也觉得这样说太不负责任了,于是就又加上了一句“如果只顾着练习招式的话是绝对找不到的”。
所以尤吉欧在前往圣托利亚的旅程中,以及在进入修剑学院之后,每天都只是在进行着斩击的练习。不是贵族也不是剑士的尤吉欧所拥有的,只是在卢利特南方的森林里,数年间一根筋地挥舞着斧头的经验而已。
不,其实还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将被公理教会带走的爱丽丝带回来的想法。即使像现在这样挥舞木剑的时候,那个金发青梅竹马的面孔依然在他心中浮现。在故乡的森林里砍伐基家斯西达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
那个夏天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
在爱丽丝被那个名叫迪索尔巴德·辛赛西斯·赛门的整合骑士带走的时候,尤吉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他的手上握着那把能斩断钢铁的“龙骨之斧”,却无法将其挥起。在他的旁边,则有一个人……一个和他同岁的少年在拼命地向他喊叫着:“你真的能接受吗,尤吉欧!”
嗯……那到底是谁呢。除了爱丽丝之外,他应该没有能如此称呼他名字的朋友了啊。然而,那稚嫩的呼声,似乎迄今还回响在他的耳中。
尤吉欧一边让大脑的一角自动地数着斩击的次数,一边准备潜入记忆的深处,但就在此时——
“哎呀呀,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尤吉欧大人的练习真是怪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尤吉欧的注意力分散了。剑的轨道微微偏离,仿若伐木时代挥错了斧头时产生的那种让人不快的反馈,让他的双手麻痹起来。
待在宽敞训练场角落的尤吉欧与待在正中央的莱欧斯两人之间,应该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而现在他却能听得这么清楚,就表示对方是故意大声说给他听的。这两人的挖苦应该早就听腻了,却还是让自己的心志动摇,这让尤吉欧感到有些难堪。他告诉自己要无视这一切,准备再次挥剑的时候——
“尤吉欧大人每天晚上既不练习招式也不练习剑技,就在那里不停地耍棒子,你不想知道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吗,温贝尔?”
“说得没错啊,莱欧斯大人。”
装腔作势的对话再次从身后传来,还混杂着“呵呵呵”的嘲笑声,尽管尤吉欧的身体已经不会再起反应,心底却不由得发出了反驳。
——每当桐人不在的时候,您就总是如此健谈啊,莱欧斯同学。
从上上个月开始,不知为何,在尤吉欧与桐人在一起的时候,莱欧斯他们总是刻意地不进行挑衅,但只有尤吉欧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加倍地挖苦。与其说是觉得尤吉欧比较好欺负,不如说他们对桐人感到厌恶。
看来,在初等练士时代的最后,桐人与莱欧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尤吉欧询问自己搭档的时候,得到的只有“起了一些争端”这样的答案,而他又不能直接去问莱欧斯。让他觉得可能会有些关系的事情,就只有在上个月的毕业典礼之后,看到桐人送给索尔狄丽娜学姐那盆罕见的蓝色花朵时,莱欧斯与温贝尔莫名其妙地脸色发青,但是他迄今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与桐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免受对方的挖苦,对此他没有什么不满。但是在成为上级修剑士之后,他也不能总是躲在搭档的身后了。
下个月,第六个月份的中旬,就是今年第一次测定比赛了。虽然是在毕业前才决定最后的排位,但是在第一次直接对决中就惨败给莱欧斯他们的话,将来可就不好过了。一年里一直都是次席的索尔狄丽娜修剑士在最后的比赛里将稳稳占据首席之位的沃罗·利凡玎打败的这种大逆转,可是很难发生的——格尔戈罗索学长当时仿佛是自己打败了首席似的,很兴奋地这么说道。
今年的首席莱欧斯以及次席温贝尔,也和沃罗一样从小就接受着高阶诺尔奇亚流的精英教育。虽然其性格完全不值得尊敬,但是在剑技方面的确是压了其他贵族出身的学生一头。老实说,在距离比赛不到一个月的现在,尤吉欧还没找到可以灌注到自己剑中的东西来与他们的刚剑对抗。
——但是,至少在挥剑的次数上,我绝对不会输给你们。
在冒出这个仿佛给自己鼓劲的想法时,正好第四百次斩击结束,尤吉欧缓缓地站起身子。
他从腰带上取下汗巾,先是将木剑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擦干把额头与脖子浸透的汗水时,向身后瞟了一眼。莱欧斯他们依然占据着修炼场的正中间,评论着对方的招式是否耍得漂亮。
在尤吉欧收回视线,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挂在学院主讲堂高塔上的“告时之钟”以和故乡的钟完全相同的旋律宣告了下午六点的到来。相比起充斥着各种规定的练士宿舍,修剑士宿舍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由学生自行管理,晚饭也是从六点到八点任何时候都可以吃。因此尤吉欧完全可以再多练习一会儿,但是今天他必须为忙于复习应考的搭档将晚饭带回房间才行。
——说起来,桐人那家伙没有说要吃什么菜啊。如果有他不喜欢吃的腌瓜的话,就给他放上一堆好了。
尤吉欧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一边将汗巾和木剑插回腰带上,向出入口走去。但就在此时,莱欧斯故意大声说道:
“哦,尤吉欧修剑士只打了圆木,似乎完全不打算练习招式啊。”
温贝尔马上接话道:
“莱欧斯大人,听说尤吉欧大人是出身于某个乡下的伐木工呢。也许他就只学会了对付圆木的技巧啊。”
“真是令人吃惊。既然如此,那作为在同一个宿舍练习的人,我们是不是该教他个一招半式呢?”
“哦哦,莱欧斯大人真是宽宏大量,不愧是爵士的楷模!”
听着他们这仿佛事先排练过一般的对话,尤吉欧拼命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准备无视他们直接离开。但是随后温贝尔直接对他说的话,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如何呢,尤吉欧大人。就接受莱欧斯大人的美意,让他指导你一下如何?这样的机会可没有第二次了哦。”
被他这么一说,尤吉欧也不好视而不见地直接离开,故意无视他人对你说的话是很明显的无礼行为。虽然上级修剑士所拥有的惩罚权仅限于初等练士和高等练士,同为修剑士的温贝尔无法对尤吉欧做出任何惩罚,但他也很有可能跑去学院管理部告状。
因此尤吉欧本打算说一句“不劳费心”后直接离开,但此时却稍微改变了一下想法。
搞不好这是一个机会。
莱欧斯和温贝尔是上级修剑士的首席与次席——也就是学院的学生中第一与第二强的剑士。桐人偶尔也会说“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因此尤吉欧完全没有低估他们的想法。
但同时,对莱欧斯他们那“以自尊心为源头的强大”,尤吉欧始终有些难以接受。他们以自己的地位为傲,藐视那些家族爵士等级比自己低的学生,对他们加以嘲笑……可以认为,他们的本性,让剑变得更加有力。但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会让尤吉欧觉得侮辱了在小时候,双亲、教会的阿萨莉亚修女、卡斯弗特村长以及青梅竹马的爱丽丝教导自己的“须敬爱他人”的思想。
即使被投以如此轻蔑的视线,尤吉欧依然没有忘记对莱欧斯他们表达最低限度的敬意——不过“爱”是不可能了。如果这样的态度满足了莱欧斯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的剑变得更加有力的话,会让尤吉欧觉得非常空虚。
但即使如此,他也完全没打算模仿这两人,选择一种以侮辱他人为乐的人生。但是,在下个月的测定比赛到来之前,他想知道一个答案——自尊心所衍生出来的强大,究竟能够到达什么地步。现在他们自己提出说要指导一下自己,也许正是一个好机会。
这样的想法迅速在尤吉欧的脑内成形,再加上“感觉桐人那家伙也会这么想”的补充,让尤吉欧终于开口说道:
“的确,这样的机会可能不会有第二次了。那我就不辜负您的好意,请您指教一番吧。”
莱欧斯和温贝尔的眉毛同时往上抬起,似乎是对尤吉欧的反应感到意外。但很快他们的嘴角又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首先是温贝尔大大地张开双手,以尖利的声音大声说道:
“哈哈,当然可以了!那么就赶快来展示一下你的招式吧。嗯,先从简单的开始吧,先是‘猛炎式·三号’……”
“不,吉泽克修剑士大人。”
尤吉欧轻轻举起右手,慎重地选择着用词说道:
“既然机会难得,那么比起点评招式,我更希望身为次席的吉泽克大人能以您高贵的剑来对我的身体作出直接的指导。”
“你说什么?”
嘲笑的表情从温贝尔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试探尤吉欧意图的怀疑与猛兽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残忍。
“你说……直接的指导?也就是说……你想被我的剑教训一下是吗,尤吉欧修剑士?”
“当然,我是希望您能点到为止。但既然是我希望能够接受您的指导,再做过多的奢求就反而显得我失礼了。”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说采用一击决胜制也无妨了?”
被梳得服服帖帖的灰色头发,似乎已经有一丝翘起。他那原本就很细的双眼此时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从中射出了凶恶的视线。看来对于施虐的期待,已经压过了对尤吉欧那可疑言辞的警觉。
“既然我是次席修剑士,同时还是生于四等爵家之人,有人诚心请教,那么我也不能拒绝了。很好,就让尤吉欧修剑士见识一下我的剑技吧。”
说完他就以夸张的动作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木剑。材料和尤吉欧的那把一样是白金橡木,但是剑刃的侧面刻着一些精细的花纹。
站在他旁边的莱欧斯本想对温贝尔说些什么,但很快又改变了想法闭上了嘴。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三梅尔,在温贝尔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在得到老大的承认之后,温贝尔的气势更足,他举起剑指向还低垂着双手站立着的尤吉欧大喊道:
“我来了!让你亲身感受一下……高阶诺尔奇亚流的精髓吧!”
他的双腿前后分开,单以右手持剑,像是要把剑放到肩上似的举起。这个架势是诺尔奇亚流的绝技“雷闪斩”。之所以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使用以高威力著称的高阶诺尔奇亚流“天山烈波”,并非是为了尤吉欧的安全着想,想必只是他不愿展示出来而已。
即使如此,雷闪斩也绝非可以轻视的招式。虽然用的是没有刃的木剑,直接击中头部的话也会导致天命减半,而且会暂时失去意识。当然,“削减他人的天命”是严重违反禁忌目录的行为,但在双方都自愿的比试之中,只打中一击的话是可以允许的。显然,温贝尔从来没打算要点到即止。
次席修剑士架起的那把有着雕纹的木剑释放出蓝色的光芒。从摆出架势到发动绝技的速度非常快,但是尤吉欧能够预测出剑将会描绘出一个怎样的轨迹。毕竟,雷闪斩和艾恩葛朗特流剑术中那诸多绝技之一的“垂直斩”是完全相同的剑技。
“喝呀!”
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喊,温贝尔的剑动了起来。
但是在之前的一瞬间,尤吉欧的右手就做出了动作。他从左腰中拔出木剑,在一瞬间的蓄力后就发动了绝技。他以从斜下方向上发动的斩击,接住了对方从正上方落下的剑。这正是艾恩葛朗特流“斜斩”。
为何桐人所传授的这些绝技都不是以通用语命名,而全都是神圣语呢?原因似乎连桐人自己都不明白。大概因为他是“贝库达的迷失者”,失去了来到卢利特村之前的记忆吧。那样的话,他没连自己的剑技都忘掉,还真是幸运。
斜斩和雷闪斩同样是单发技,但是它最大的特征在于斩击的方向可以是从右上到左下,也可以是从左下到右上。尤其是后者,架势刚好和从腰里拔出剑的动作合拍,所以能大幅度缩短发动的时间。
一般来说,在看到比试的对手发动绝技后自己再发动绝技来抵挡就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量向左右跳开来闪避才是——当然这也几乎是无法成功的。但是,尤吉欧迟了一步才发动的斜斩划出一道水色的轨迹,与温贝尔的雷闪斩在空中相撞,迸发出让人无法想象是出自木剑的声音与光芒。
“唔唔唔……”
温贝尔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呻吟,但是脸上的惊讶很快变为了愤怒,将全身的力量压到了剑上。相持的剑刃上包裹着的蓝色与水色光芒还没有消失。如果谁的剑被推回去几限的话,绝技就会瞬间停止,然后马上被弹开。尤吉欧也拼命地用力踏着双脚,想将右手的剑向上挥起。
随着“吱吱”的声音,温贝尔的剑向后退了两限,雷闪斩的蓝光开始微微闪烁,露出了剑技停止的迹象。
——果然,单纯比较力量的话,是我比较强!
虽然也算是在预料之中,但此时能够得到证明,让尤吉欧的信心变得更强。虽然贵族们那种连指尖脚尖的角度都要用心的技巧让自己难以匹敌,但在故乡的森林里每天挥舞两千次沉重的斧头所锻炼出来的腕力却不会逊色。身体如同钢铁一般的格尔戈罗索也曾对尤吉欧的身体夸奖有加,说他“虽然瘦但是锻炼得很好”。
有些贵族出身,修习高价诺尔奇亚流的学生,将平民出身的格尔戈罗索所修习的巴鲁提欧流贬低为“乡下剑术”,然而,虽然在比试美感的演武中用不上,腕力却也是一种有用的武器。而且,桐人所传授的这种讲究随机应变的艾恩葛朗特流,能在任何状况下将对手逼入拼招的境地。
——哪怕没有找到能够灌注进剑里的东西,只要有两人一起磨炼出的技巧与力量,不管对方是多么高贵的贵族自己也不会输!
但是就在这个瞬间,温贝尔那张在交错的剑后露出的脸,浮现出了堪称为凶相的异常表情。
“休得给我……嚣张!”
他的眼角与眉毛高高吊起,露出的牙齿之间迸发出金属质的怒吼。同时,几乎已经完全消失的蓝光,带着一缕黑色重新点亮。
吱——这次是尤吉欧的木剑被压得嘎吱作响。右手上承受的压力倍增,手腕和肩膀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本压过的两限被瞬间夺回,两把木剑再次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开始角力。
——这是什么力量?
尤吉欧在最后关头顶住压力,瞪大了眼睛。平时就没怎么流汗,就算来训练场也总是在练习如何让招式更加好看的温贝尔,不可能有这样的腕力。如果不是肉体的力量……那这就是桐人所提到的“从自尊心中产生的力量”了吗?抬高自己贬低他人,这种与尤吉欧的价值观毫不相容的心性,让剑产生了这种能够压过刻苦锻炼的威力?
难以置信。他不愿相信创世神史提西亚能够容许有这样的天理存在。
就在他想要否定眼前的现象时,一脸凶相、头发倒竖的温贝尔低声说道:
“你以为这种卑鄙的偷袭,能够打败我的剑吗?”
“卑……卑鄙?”
“没错。让人以为你会被打中,然后使出那种没有招式可言的伎俩,这不是卑鄙又是什么?”
“不……不是!这就是我的流派……‘艾恩葛朗特流’的战斗方式!”
尤吉欧下意识地大喊。如果说高阶诺尔奇亚流是重视剑技的威力与美观的流派,那么艾恩葛朗特流就是最为重视双剑对拼的实战流派。因此才会如此追求绝技的发动速度,同时还有着其他流派所没有的“连续技”。
也就是说,艾恩葛朗特流的理念,就是唯一的传承者桐人本身的写照。不加修饰,从不炫耀,向着目标笔直冲刺。就算碰壁了也绝不放弃,而是会不停地继续挑战。如果没有他的话,尤吉欧别说是来圣托利亚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踏上萨卡利亚城的土地。
因此,对于将艾恩葛朗特流认定为卑鄙的温贝尔,尤吉欧发出了激烈的反驳。
然而,内心的动摇波及了肉体,他的剑被微微压下。这次是尤吉欧的木剑上包裹着的水色光芒开始不安定地闪烁,他只能张开双腿,上身用力前屈,拼命地坚持着。
“这么难看的样子,越发显现出流派的卑鄙了。你们也许想在下次的测定比赛里取代我和莱欧斯大人的位置……想得倒美。我会在这里打碎你的右肩,让你到时候举不起剑。”
“呜……”
尤吉欧咬紧牙关忍耐着,但温贝尔的剑变得越发沉重。剑的绝技哪怕被一度弹开,只要能顺势回到斩击的轨道上,就能持续很久。但是尤吉欧的剑被温贝尔的雷闪斩从上往下击中,此时已经在偏离轨道的边缘。再被推回一限,不,再有五米尔,斜斩就会中断,他的右肩也将如同温贝尔说的那样遭到重击。
当然,修剑学院里有着出色的医务室,里面准备了许多药物,还驻守着修习了专门神圣术的治疗师。但是,药和术式的效果都是有限的。碎了骨头的重伤,除非使用了那种将他人的生命直接灌注进来的危险神圣术,否则是无法马上恢复的。如果现在受了这种伤的话,就无法参加下个月的测定比赛了!
——我是白痴吗!剑士怎么能够害怕受伤!
尤吉欧将钻入心中的恐惧赶走,将意识集中到剑上。
是自己放弃了逃走的机会,接下了温贝尔的挑衅来进行这场比试,却反而被对方的言辞所动摇,对失败产生恐惧,这实在太过难堪。既然剑已出鞘,那么就只能拼尽自己的一切技术与力量,之后的事情就听天由命。这就是艾恩葛朗特流的精神,
——然而,我现在还没有拼尽一切。
注意力不应放在眼前露出残虐笑容的温贝尔身上,而是要全数集中在右手上紧握的剑。橡木材料的坚硬与重量,弧度和摩擦传达到手上,就连即将消失的斜斩的威力,也传来了一丝细微的震动。
要让自己和剑化为一体——既是好友又是师傅的桐人经常这么说。
虽然还没达到那个境界,但因为每天的挥剑,让自己偶尔能听到类似“剑之声”的东西。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该那么做,而应该这样做才行。
而现在,尤吉欧也听到了剑的低语——他是这么认为的。
单纯地接下从上往下的剑技,那么被压制住是当然的,必须切换剑技才行。
“吼!”
在这一瞬间,尤吉欧难得地大喊出声,然后他动了起来。他转动右手手腕,以剑刃的右侧面承受着温贝尔的剑。在这一瞬间斜斩中断,对方的雷闪斩迸射着蓝黑色的光芒向他的右肩袭来。
尤吉欧没有去抵挡,而是将木剑移动到肩上,仿佛是要将木剑剑身担起来似的。随后,艾恩葛朗特流绝技“垂直斩”发动了——
温贝尔的剑碰到了训练衣的右手袖子,蓝色的衣料被撕裂了几限。
但就在此时,尤吉欧那包裹着鲜艳蓝光的剑,将对方的剑猛然推了回去。
“哇啊!”
预料之外的反击,让温贝尔瞪大了双眼。尽管他们也知道艾恩葛朗特流存在着特有的“连续技”,却也没有料到可以从一个绝技接到另一个绝技。其实尤吉欧也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在战斗之中,他的身体自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温贝尔的木剑瞬间后退了五十限,雷闪斩的光瞬间消失,姿态也完全崩溃,双脚离开了地面。
但可以说这才是他的幸运——如果温贝尔依然稳稳站在地面上的话,尤吉欧的剑就会狠狠击中他的左肩,此时他却因为绝技垂直斩的威力整个身体都悬空了,往空中倒飞了三梅尔。
如果他就这样倒在地上的话,那么这场比试毫无疑问是尤吉欧的胜利。然而温贝尔却在地上踩了几脚,拼命地拒绝着摔倒,上半身则是尽量地往前弯,保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如果此时追击的话必然能赢,尤吉欧是这样想的。但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将挥到最下方的剑重新举起的时候,一阵高昂的声音就在训练场中响起。
“双方停手。这场比试以平手论。”
这拿腔拿调的话语,自然是出自莱欧斯·安提诺斯,此时他那红色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而终于站稳身形的温贝尔则是一脸不满地大喊:
“莱、莱欧斯大人!老子……不,我怎么能和这种乡下剑士打成平手……”
“温贝尔。”
虽然首席修剑士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显得无比沉稳,却让次席迅速低下了头。温贝尔将剑换到左手停在腰处,右拳抵胸行了一个骑士礼,之后没等尤吉欧回礼就迅速转过身去。
等温贝尔回到了自己左后方的老位置后,莱欧斯微笑着瞥了尤吉欧一眼,装模作样地拍着手说道:
“您这珍贵的伎俩,真是让人乐开怀啊,尤吉欧修剑士。等毕业后去帝立曲艺团里去寻找一份天职如何呢?”
“多谢您的关心,安提诺斯修剑士。”
尤吉欧故意省略了“首席”和“大人”这两个词以做小小的反击,但莱欧斯却显得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向出口处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温贝尔将眼角吊得老高,狠狠地瞪着尤吉欧。
莱欧斯将练习时穿的软皮靴踩得嘎吱作响,在与还站在训练场正中央的尤吉欧擦身而过时停下脚步,低声说道:
“下次,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贵族的力量。”
“现在来我也不介意的。”
四百次挥剑与突然的比试,让尤吉欧现在已经很疲惫,但他依然半是逞强地如此回答。然而莱欧斯只是轻轻嗤笑了一下,就再次迈开步伐,同时以更小的声音说道:
“战斗可不是只有挥剑啊,无姓之徒。”
首席修剑士留下了几声干笑后远去,目光凶恶的温贝尔则紧随其后。然而尤吉欧什么也没有说,直到背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训练场终于回归寂静,尤吉欧一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思考。
以“贵族的自尊心”为源头的力量,他第一次通过双剑相交见识到了,也知道了它有着超出预料的分量。如果继续以斜斩来承受的话,恐怕会被彻底压回,然后右肩会被打碎。就如同剑术课上学到的那样,从下方承受自上而下的剑是不利的,但事实并非只是如此。温贝尔那将尤吉欧蔑视贬低为下等民的心性,如同诅咒一般束缚了自己的剑与身体。
这次还好,有着艾恩葛朗特流这种能自由地从各种姿态使出绝技的剑术才能得救,但之后有着整整绵延一年的测定比赛与比试,不能光靠着出奇制胜。肯定也有一些时候需要从正面以力量将其压服才行。
在那之前,尤吉欧必须找到那个东西——能够灌注到剑上,可以与温贝尔与莱欧斯那深不见底的自尊心抗衡的东西。
尤吉欧将握在右手上的木剑举起,伸出左手轻抚着刚才进行了激烈对抗的剑身,低声说道:
“谢谢,下次也有劳你了。”
就在他将剑插回腰带,迈出脚步的时候,一阵短短的钟声宣告了六点三十分的到来。正在自己房间里拼命复习的桐人,此时也应该肚子饿了。尤吉欧迅速地横穿白木铺就的地板,在门前回头向无人的训练场行了一礼后,赶快向专用食堂走去。
穿过短短的走道,进入上级修剑士宿舍。一楼没有住宿生的房间,只有大浴场、食堂以及谈话室。
初等练士宿舍的吃饭时间是固定的,每天的菜式也无从选择,但是修剑士宿舍则自由得多。它从六点开放到八点,修剑士可以从每天更换的几样菜式中选择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那个担任专属厨师的大叔去做。而且既可以在食堂吃,也能拿回自己的房间吃。
莱欧斯他们似乎是先一步去了浴场,此时食堂里没有其他修剑士的身影。尤吉欧一边向厨房的窗口走去,一边看着今天在公告板上贴出的菜式。主菜有烤羊肉、炸白身鱼以及炖鸡肉团子可供选择。
嗯,主菜给他选个炖菜,然后是一大堆加了芝士的生蔬菜,再加上腌制的橄树果实,饮料就选凉的西拉鲁水好了。
他快速思考着,尽管对于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对搭档在饮食上的喜好了若指掌这点感到有些脱力,不过尤吉欧仍旧对着窗口探出身叫道:
“晚上好!麻烦做两人份打包,首先是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