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画家,在成名之前单靠卖画和教课是不够维持生计的,所以他也经营着一家小日用品商店。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唯一的店员要等到八点之后才能来,所以每天早上整理货架的工作就落在了他身上。
“老师,在吗?”
有人叫门。
这么早,有谁会来呢?
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快走几步,打开店门。
笼罩在冬日略微刺眼的阳光下,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她衣着大方得体,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
他认得这个人,是他的学生小曼的母亲。只是她的家离这里隔着两条街,这么早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原来是薛太太,请进。”
他侧身把客人让了进来,并搬了把椅子。
她一副怕冷的样子,把外套往里拽了拽,环顾了一下店里,说道:“老师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托周围邻居的福,还算过得去。”
“您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娶个媳妇了?”
“这个……”他害羞的笑了笑,“我一直专心画画,那些事情还没考虑。”
“老师也该考虑了,就连我们家小曼,再过几个月也要嫁人了。”
咯噔,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觉。
“对方是临镇大户人家,家里是开古董店的,雇着七八个伙计给照看。那小伙子人也挺好的,长得帅气,人也机灵,跟我们家小曼见过几次面,两人挺合得来,于是我跟对方家长一商量,尽快给两个人完婚吧。呵呵,说起这桩婚事还要多些她三姨夫……”
薛女士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溢于言表。而他也坐在那里,微笑,但那已经是木然的表情。
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不,听是听见了,只是大脑无法做出反应。小曼要嫁人了?怎么回事?没有跟我提起过啊。是没必要跟我说吗?毕竟我只是他的画画老师而已,我们仅仅是师生关系,家里的事情,个人的事情,完全没有让我知道的理由。也就是说,对小曼来说,我仅仅是老师……
“老师,老师?”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叫了好几声了。
“啊,不好意思,什么事?”
“我正要说道重点呢,怎么?最近睡眠不足吗?”小曼的母亲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啊,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接连的道歉,那是因为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曼结婚了以后有很多事情,这个学业,虽然可惜,不过恐怕是没办法继续了,反正让她学画也只是为了多培养她点兴趣。所以从今天起,她就不去您那里了……”
接下来说又了什么,他不记得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婚礼请帖。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小曼要结婚了,送她点什么礼物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连小曼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虽说他们经常在一起,但是大多数时间只是在画画,就算有聊天,大部分也是跟画画有关,很少有其他的话题。
送画吗?好像太便宜了,送钱?太俗,太贵的东西买不起,太便宜的拿不出手……
正在琢磨的时候又进来个人,他以为是小曼的母亲回来了,说道:“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啊?什么啊?老板。”
原来是来上班的店员。原来已经八点了,可他还没有把店里的货架准备好。
“啊,都这个时候了,糟了,你来帮我一下。”
两个人开始手忙脚乱的干活。
“啊?小曼不是跟您结婚吗?”听说了刚才事情的店员很奇怪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咦?不是啊。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这么说。说您跟她是师生恋什么的。”
“没有的事,我们只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而已。”
这个时候他还没太在意,这种传言无论在哪里都有,直到这么一句话冒出来。
“你们不是还画过那种画么?大家都说你们那个过了。”
咣当。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他脑子里“嗡”的一下,愣在原地。
原来是这么回事。刚刚薛女士说的话其实全是一句——“你不要再接近我们家小曼了。”居然传出了这种谣言,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时代,西洋的绘画艺术还没有完全被大众接受,这一点他是明白的,但是对于会传出这种流言蜚语这种事,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流言,对一个女孩子,尤其是未出嫁的女孩子的伤害是最大的。
身为老师,他竟然完全没有去想,只是在一个劲儿的考虑自己的事情,真是差劲透了。
他开始理解薛女士的心情了。与其把女儿交给一个不负责任、没有钱、更不确定会不会有前途的老师,还不如找个能够安稳下来的大户人家。
“老板,老板?您怎么了?东西掉了。”店员走过来捡起掉落的商品。
“没什么,你去柜台吧,我自己来。”
有客人进来买东西了,他笑着打招呼。一切如常。一切如旧。
*******************************************************************
毛玲像只猫一样,弓起身子蹑手蹑脚的靠近,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趁停在柜子顶的喜鹊稍有分心的时候一跃而起。就在指尖即将碰触到的一霎那,喜鹊拍拍翅膀飞走了。可是没有飞远,就在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上停了下来。
这已经是第十次失败了。无论毛馨毛玲用什么方法围追堵截,那只从画里飞出来的喜鹊总是能在快要被捕捉到的瞬间逃走,而且也不离开这间屋子,就好像故意在戏弄两姐妹一样。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无论什么时候庞老伯从库房里出来都不意外,而那幅原本画着喜鹊和梅花,意喻“喜上眉梢图”的水墨画现在只剩下了“眉梢”。
而且最要命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恭喜,您家画里的喜鹊飞啦。有谁会信么。弄不好会被怀疑弄坏了画,还找这么蹩脚的借口。明明是想来帮忙的。
这次喜鹊落脚的地方对她们有利,在房间的最里侧的角落,旁边没有窗户,从两面夹击的话很难逃脱。两姐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兵分两路小心翼翼的接近,生怕动作太大把它吓跑。好在这只喜鹊还算老实,就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也不动地方。
接近到差不多的距离时,毛馨伸出三根指头——那是准备动手的信号。
毛玲在心里向与自己合为一体的小雪的灵魂说话:“小雪,听得到吗?这次一定要帮我捉住那只鸟啊。”
小雪没有答话,只是长长的“喵——呜”了一声,这表示它很兴奋。其实它一开始就对这种捕鸟活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是猫嘛,就算毛玲不提醒它,也会全力以赴。
两根手指、一根手指,起跳!
毛玲以猫科动物特有的方式高高跃起,从上到下整个包住喜鹊这一侧的逃生空间;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毛馨也跳了起来,双手尽量伸直,封住了喜鹊下方的出路。
喜鹊遭到这样的夹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
成功了!
就在两个人四只手就要碰到的时候,喜鹊往身后的墙上一钻,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画,顺利逃脱了夹击。
“咦?”
“怎么会?”
两姐妹吃了一惊,来不及改变动作,硬生生撞在一起。
“哎呦,我的头!”
“我的脸!”
两个人疼得在地上直打滚。
这时,有个人走进店里。
“有客人吗?哎呀呀,这不是毛馨吗?你怎么啦?”说着把毛馨扶起来。
那是个中年女性,手里提着一大袋食物,应该是刚从超市回来的样子。虽然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毛馨不记得有见过这个人。
这是当然的,因为上次是小雪化作毛馨的样子进入了这个家。
毛玲小声在姐姐耳边说道:“糟了,这位是庞奇的老妈。”
*****************************************
提起笔,又放下,再纸上打了一个草稿,很快便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一边,如此的动作重复了数十遍。这并不奇怪,他连想画什么都没想好,怎么会想得出构图?
终于,他决定休息一下。坐在一旁点起了一根烟。
经过一番纠结,最后还是决定送画给小曼当结婚礼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没有其它好送的而已。现在想起来,这么多年里除了与画画有关的事情外,他几乎就没考虑过其他的事情。
他,也许是喜欢小曼的吧。
虽然一直认为他们之间只有师生之情,但是在得知小曼要嫁人的瞬间,便知晓了自己真实的感情。可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表白,是因为他另有所爱,他已经完全被绘画这门艺术深深吸引了,或许就算让他有机会再选一次的话,他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对于小曼,他很感激。他们之间已经不止是师生,而是知己,能够有这么个懂得欣赏自己画的女孩子陪在身边这么久,他已经非常满足了。现在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所画出的东西应该表达他有这么个知己的喜悦,以及贺喜之情。
忽然间,他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
“这真是稀客啊,欢迎。不过……你们在看什么?”薛曼一脸慈祥的看着两姐妹。
毛玲和毛馨尴尬的从地上爬起来,掸干净身上的土:“伯母好。我们在帮庞伯伯晒画,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们说话的时候,那只喜鹊一直就在薛曼的头顶上盘旋,忽高忽低,两姐妹的心跳也随着忽高忽低,生怕伯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那个老头子也真是的,居然叫客人干活,你们快进屋休息,我给你们拿吃的……”
正说着,她的注意力忽然被一个画轴吸引。
“唉,这不是我结婚时收到的彩礼吗?我还以为找不到了,原来在这儿。”
两姐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挡在她面前。
“啊,等一下,这个还没收拾……”
就在薛曼的注意力转移的时候,那只喜鹊嗖的一下子钻进了画轴中。
“怎么啦?”薛曼疑惑的看着她们。
“呃、没事,我们是说,那幅画已经拿出来了。”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那么费劲儿了。
薛曼仔细端详着这幅画,露出怀念的表情。
“你们知道吗?这幅画是我的画画老师送给我的。平常他都是画油画的,没想到那次居然给我画了幅国画。我结婚的那天,他没来出席我的婚礼,只是托人把画送给了我。”说道这里,言语中透出了些许惆怅。
“为什么没来呢?”
“听说他那天启程去国外留学了。当时我们的关系特别好,很多人都以为我们将来会在一起。”
“那为什么……”
话说到这里毛馨赶快住嘴,本想问“为什么没和他结婚”,可这要是让庞老伯听到就太失礼了。
薛曼笑了笑,不以为意:“虽然徐老师跟我的年龄相差不多,但是毕竟是师生关系,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还很不开放,难免会有闲言闲语。而且那时结婚的主流还是父母包办,我母亲觉得画画没什么前途,就让我们分开了。”
“原来是这样。”两姐妹心里觉得怪怪的,明明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却不能在一起。忽然,她们想到一个问题。
“伯母您当时喜不喜欢徐老师呢?”
薛曼的表情似笑非笑,正要回答的时候,庞正德从库房里出来。
“老伴,你回来啦。”
薛曼立刻冲着他故意生气的说道:“你居然让客人干活,你还真好意思。”说着作势要打。
庞正德把一张信封举在头上,假装怕打的样子:“哎呦,夫人息怒,你先看看这个,徐老师今年也寄信来了,还有他们孙子的照片呢。”
到最后,两姐妹也没听到薛曼的心里话,不过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