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出旅舍内,在夜色下的广场边找到了紫觚。他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广场里,身边只有一根散发出昏黄光芒的灯柱。
我放慢脚步,一步步朝他走去。在灯光的照耀下,我能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怀疑,对自己的怀疑。也就是传说中的怀疑人生。
“喂。”我在他旁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吧,多大一个老爷们了,振作点。”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波澜起伏的心情。一会儿后,他开口说道:
“我爸从小就告诉我,虽然我是他的儿子,但不能依靠他的力量坐享其成。所以我一直努力锻炼自己的能力,从每天背诵所有商品的价格波动范围,到每个地区每个城市的物价高低、特产种类,最后再到自己管理一个商队。我曾经以为,只要做到这样,那么就算没有父亲,就算没有紫罗兰商会大公子这个名号,我也能独当一面。事实证明我错了。”
“她是对的,同样是用心血去实践自己的未来,出身商贾之家的我,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人刁难过。而仅仅因为是平民,她却遭受了如此之多的不公。是我太天真,是我自以为是。她说的对,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静静听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身为紫罗兰商会的大少爷,他的一生,注定要比别人顺利通达。如果只做一个纨绔子弟,那倒也好。可他偏偏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赢得自己的未来。当他意识到,只要他还是紫罗兰商会大少爷一天,自己就无法摆脱不公平的优待后,自然会对自己过去的努力产生质疑。于是,令无数人垂涎不已的高贵身份,此时反而成为了他身上的枷锁。
“嘿。”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听着。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是个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比别 人高贵、不管做什么事都比别人顺利的家伙。他不喜欢做什么都仗着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有这个必要,他会把出身当作工具,用不公平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标。我曾经问过他,问他会不会觉得沮丧,因为所有的成就都来自于自己的身份,都来自自己的父亲母亲而不是自己。你猜,他当时回答了我什么?”
“他告诉我,‘每个人都会出生,这是公平的。但出生在什么家庭,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平等的。我能出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这就是事实,是我的运气,我为什么要感到沮丧?’。他还说,‘用不用身份压人,是我的自由,是我的权利。我不喜欢那样做,因为那样会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但如果有必要,我用心无愧’。很过分的回答呢,但我理解。因为像他那样的人,却愿意和我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相处。你也一样啊。芙蕾尔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你的性格一定称得上善良。而且明明可以衣来伸手,却还要尽心尽力去努力,说实话,我相当倾佩。如果我是你,肯定每天啥都不干。女人除外。”
“噗嗤。”紫觚一下笑出了声,“你说的是什么话。不过貌似也有点道理。”
“听好了。”我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夜莺的商队被袭击,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这个世界。冒险者与普通人,贵族与平民,教会与信徒,这个大陆存在太多的桎梏,让太多的人深受其苦。而圣光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的目标,就是打破这诸多的不合理。怎么样,要不要加入光荣的圣光军团,一起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
“五个人的军团么。”紫觚吐槽道,“而且……不是我打击你,贵族制度在艾尔斯兰已经有近千年,恐怕……”
“我不是说了么。不公必定存在。”我洒然一笑,“可如果连做个大一点的梦都不敢,又谈何实现呢。我宁愿求上得中,也不愿求中得下。”
紫觚似乎被我说愣了。半晌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们那支队伍变态太多,我可参与不进去。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就是。”
我心中一乐,心想不仅把这家伙的心结给疏导了,还给我们日后的道路找了个好大腿。圣光忽悠着你啊小伙儿。
“这次的这件事……”紫觚的表情变幻一番,那种深思熟虑又回到了脸上,“我们还是应该去黄金之城。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直接面见苍鹿大公。她是所有商人的保护神,前提是乖乖交税。”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紫大少爷。”我从长椅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回去给夜莺道歉。”
“呃……”
“嗯?!”
“我会的,会的……”
我们肩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路灯昏黄的光泽照耀下,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刚才那通不负责任的忽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消除这个大陆的不公?怎么可能。且不论那是不切实际的空谈,光是我个人的性格,就不允许我这么做。可看到昔日英姿飒爽、做事一丝不苟的夜莺,如今却遭到了这样令人愤怒而又无力的悲剧,心中就不由得涌起强烈的冲动,希望这种事可以永远不再发生。
我越来越明白圣光的担忧了。人族如今外有魔族的威胁,内部阶级矛盾又如此突出。人族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团结,而一旦城墙从内部陷落,就根本无法挽救。圣光那家伙,说到底还是为了人类着想。
我倒是无所谓。人族的存亡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可芙蕾尔……她是狂热的圣堂武士,而我是她忠实的佣兵。她剑锋所指就是我的敌人,她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不得不为了圣光卖命。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强大。不仅是自身的实力,像紫觚这样在大陆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们也有必要拉拢到同一阵营。更何况,凭心而论,这家伙还算是个好人。
没多久,我们回到了旅舍里。罗蒂、蓝清沐和两个佣兵都回房了,只剩下芙蕾尔还陪着夜莺。一走进门,紫觚立马对她深深一鞠躬,诚恳至极地说道:
“夜莺小姐,在下之前失言了,非常抱歉。”
“……不,应该说我很抱歉。”夜莺摇摇头,神色柔和了一点点,“我明白,能和这两个人做朋友,您也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是我不由自主就迁怒您了,我也很抱歉。感谢您的关心。”
紫觚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夜莺却打断了他,继续说道:
“时候也不早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我……”
“我有话想和他们俩说。您先回吧。”
面对夜莺的毫不留情,紫觚嘴角颤抖一下,然后乖乖退出了房门。我和芙蕾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向随心所欲的紫觚,面对完全不给面子的夜莺,也根本没有一点办法。莫名感觉夜莺可以在性格上克制他,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刚在芙蕾尔身边坐下,夜莺突然伸出手,分别抓住了我和芙蕾尔的手掌,语调微微颤抖地说道:
“芙蕾尔,莱茵,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这话本来早就该说的,可我实在是……”
“没关系的,夜莺姐。”芙蕾尔对她甜甜一笑,“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更何况,当年在前往蓝弧城的时候,你还帮了我们不少忙呢。”
夜莺摇摇头:“不,那最多算是互相帮助。我很惊讶,才不到半年的时间过去,你们居然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说实话,那时看到你们出现,我还担心你们也会被那些士兵杀死,心里一直在内疚呢。”
看到夜莺能自如地和我们交流,我顿时放心了许多。看来她真的从那种万事俱灰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如果是我,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其实我倒是没什么,”我耸耸肩,“真正厉害的是芙蕾尔。再过半个月,她就能砍倒七阶的敌人了,是不是很变态?”
“不许造谣!”芙蕾尔红着脸踹了我一脚,“只是勉强接近七阶而已,和真正的强者比还很难呢。嘛!不许在别人面前夸大我的战斗力!”
“哈哈哈哈哈——”
夜莺突然开怀地笑了出来,眉宇间那些严厉早就不见了踪影。
“你们两个,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呢。”她对芙蕾尔坏笑一声,“怎么样,有没有老老实实就范了?”
“就范什么啊!”芙蕾尔脸一红。
“谁要就范啊!”我吐槽。
“哈哈哈哈哈——”
看着夜莺的笑容,我和芙蕾尔再次对视一眼,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能让她恢复过来,真是太好了。前几天她的样子,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活人,怎么看怎么难过。
芙蕾尔热切地拉过夜莺的手臂,亲昵地说:“夜莺姐,我小时候家里有姐姐和弟弟,可我和他们从小就分开了。讷,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做我的姐姐吧,好不好?”
夜莺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在我们的注视下,她的眼眶周围逐渐冒起了水雾,晶莹的泪水第一次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这个如城垒般坚强的女人,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有没有想起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弟弟呢。
“怎么会嫌弃呢。”夜莺搂过芙蕾尔的腰,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妹妹。”
“姐!”
看着边笑边哭的夜莺,和笑得心满意足的芙蕾尔,我突然感觉大橘已定。话说那个侍女和她本来是不是那种关系啊?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啊?!
“喂!”夜莺不肯松开搂住芙蕾尔的手,用一根指头指着我,“你雇主大人都从了,你还不快表态!”
“好好,姐……”
“真乖,妹夫。”
我立马老脸一红,芙蕾尔在夜莺怀中大声抗争:“嘛!!连姐也欺负我!真是的!呜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