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城外,躁动声与警报声不绝于耳。
这黑暗而混沌的夜晚,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的插曲。
谁也无法否认,幼稚的魔神皇和幼稚的骑士的死,在隐隐之中已然拨动了这个世界的轮盘。
这个世界的轨迹已经偏移,谁都无法预料接下来它会滑向何方,即便是主宰了魔神都快一代人的狮子家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完美地处理好这一次的危机。
狮子家临危,毫无疑问,解决问题的重担又一次落在了那位年迈的铁血之牙肩膀上。所有狮子家中人都对这位传奇般的老人有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崇拜,正是他带领他们踏上神都王座,正是他击碎阻挡在他们身前的一个个敌人、一个个难题,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所解决不了的事,再坚强可怕的敌人在他面前也如同发抖的羔羊。
但是这一回,俾斯麦一点都不想管。
他什么都不想做。
现在填满他的胸腔的,只有怒火,无法抑制的怒火。
黑夜之中,白金塔下,有一道极长极长的螺旋阶梯,沿着白金塔巨大的地基深处向下蔓延,深不见底,仿佛直蔓延到地狱深处。
事实上,它通向的地方——也正是地狱。
俾斯麦一言不发地沿着阶梯向下行走,没有人护卫。
“咚。”
“咚。”
“咚。”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在黑暗的深渊中回响,像是心跳。
阶梯四周,环绕在这只苍老的雄狮身侧的——是无数早已经腐烂锈蚀的铁栅与锁链,连同着上方早已经枯干的血液与不成人形的肉块,投射出狰狞而令人恐惧的阴影。
这里,是一片监牢,同时,也是一座坟场。
被关押在黑暗的牢洞中的没有活物,只有森森的白骨与枯瘦的尸骸。皆以几近语言无法形容的程度扭曲着,那被拉长的面容仿佛至今还在痛苦地嚎叫,难以想像他们都是经历了何种痛苦死去,而这样的死者,不计其数。
那些,都是历代魔神皇所认定的死囚,被冠以弑君或是谋逆的罪名被打入此处,既有刺客亦有谋臣,而他们的下场,都已不必说。
在外表富丽堂皇的白金塔最底下,自有这些人的去处。
他们将被永远踩在至高的君王脚下,成为土壤中的蝼蚁。
而现在,被狮子家所捕获的狼家少年,亦在这里。
在这片地狱的最深处。
不知道走了多久,俾斯麦终于踏过那漫长的阶梯,来到地狱之底,来到那位被不知道多少锁链所悬吊所穿刺的少年身前。
他仰起头,望着被掉在空中的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人形,缓缓地说。
“在你这么做之前,你就应该明白——惹怒狮子家是什么下场。”
沉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
披散的银发中,那位狼家的少年似乎想要挣扎着抬起头颅,可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最后,他却始终无法抬起那已经稍稍有些变形的脊柱。
到最后,他竟是发现自己连做到这么简单的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他咬紧牙关,发出含糊不清的嘶鸣。
直到被剥去了身上厚重的衣服,才会发现那位狼家少年竟是这样的瘦弱,皮肤之下便能见得到骨头的轮廓,倘若没有冰霜的加护,恐怕连普通人都要不及。但就是这样瘦弱的身体上,现在还被无数锈蚀而肮脏的尖刺穿透,被划开无数尖锐的创口,只为了放走那上古的冰冷之血。
在他的身下,淌下的血液缓缓凝聚成一片血洼,凝结出一朵朵美丽至极的冰花。
俾斯麦望着这神奇的景象,面无表情,他缓缓从腰间取下一块枪头的碎片,放在一旁的炭火中灼烧,再缓缓来到一朵刚刚结出的冰花之前,缓缓将它踏碎。
他望着头顶的少年,说:
“真是可悲,所谓冰冷血脉,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去吗?”
“哼。”
虽然连头都抬不起来,但是狼家少年依然还是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是啊,你,焦急吧?”
他这样嘲笑。
而俾斯麦脸上的表情,确实非常难看。
在白天捕获了法兰之后,勃然大怒的他就当即将这只银狼打入地狱死牢的最深处,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在他的身上倾泻痛苦与怒火。
穿透身体的铁钉,灼烧肌肤的烙铁,这些司空见惯的无聊刑罚都不算什么,根本就不足以填平他胸中那股巨大的空洞。
他想要彻底毁掉这个狼家的少年,毁掉他的一切,血肉只是最初的一步,可就是这最初的一步,他也非得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然而,当他见识过狼少年身体中所流淌的鲜血之时,他很快也就明白:那是极难做到的事。
冰冷血脉究竟是何物,源于何方,始于何处,早已经无处考据,俾斯麦也没有丝毫兴趣。
然而他所看到的却是一一在那冰冷的血液的催化之下,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地想要在少年身上留下伤口,刚刚绽裂开的伤痕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以近乎非人的速度愈合,甚至变得更加坚硬。
于是他便不能不回想起,传说中那位寒冰的新娘的不死之身。
拥有寒冰之血者即不朽。
在冰冷的记载里,描述这些寒冰的血裔的话语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
简单,却丝毫不苍白。
因为不朽无需证明。
如果那位寒冰新娘在那个寒冬为了拯救狼家的孩子们而抛弃了自己的不死性,或许至今仍然还会是这个世界的祸患。
这一点,曾经亲眼见识过那个时代的俾斯麦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反正因为见识过那个时代,所以他也明白,也自信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杀不死的怪物。
所以他将锁链直接贯穿少年的肉体,持续不断地让他放血,在核心被毁,魔力尽失的情形下,他相信只要再让这位少年失去这神代的馈赠,便再也无力抵抗自己。
“你的血已经快流干了,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冷笑,拉动身边的铁链,径直将被悬吊着的少年从头顶扯了下来。
虽然已经衰老,但这只老雄狮的体内,仍然还有着恐怖的力量。
布满坑洼的粗糙链条吱啦着从血肉中滑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声音。少年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失声惨叫。
而俾斯麦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扯着法兰的头发,将他的头移到自己面前。
“为了自己的伙伴而束手就擒,我还觉得你算是个有理智的人,可为什么我又觉得,你是个疯子?”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望着少年那对冰蓝的眼,如此说。
他看见,那对冰冷而幽邃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一阵朦胧,看不见光芒,只有无尽的痛苦与疲惫交织在一起。
那样的眼神,俾斯麦不知道多少次见过,数十年来,他曾经手刃过多少可怕的对手,骄傲的英雄,他们一个个在他的爪下粉碎,在脚下颤抖,无一不露出那样的神情。
然而,他却也看见,藏在少年的眼睛深处,冰面之下,依旧是坚不可摧的傲慢。
狼家的少年,从披散的银发中,露出了笑容。
对于俾斯麦的问题,少年没有回答。
对着身前的老者,露出口中獠牙。
是啊,即便到现在这样满身伤痕,几乎都已经血肉模糊,放干鲜血,他却依然还要嘲笑眼前的这位老者。
如果说,这不是狂者的行径,又有谁能理解。
这时,俾斯麦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自己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点,身上裹满五彩的祥云,在那样的高度睥睨着万物,而有些人却在布满极尽世界一切丑陋的深渊中挣扎,在疾病与泥泞中满身污秽。
自己却依然没有胜过他。
就算把他碾碎,踩扁,让他渺小到尘埃里。
他却依然在俯视着自己。
高傲地,仿佛站在一切的顶点般地,俯视自己。
那是令他,恼火到极点的眼神。
“我明白,你想做什么。”
俾斯麦说。
“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巅峰,是什么样的风景,对吗?”
少年惊愕,依旧沉默。
而身前,铁血之牙却冷笑。
“那,我来告诉你吧。”
说着,他从身侧的炭火里,抽出那柄已经被烧得通红的枪头。
深深地刺进狼家少年的左眼,再用力地旋转。发出将血肉剪碎的恐怖声响。
“在那上头的风景,只有黑暗,和火焰啊。好好感受着吧,呵呵,呵呵呵。”
既然想要望见所有人都无法得见的风景。
那么,就夺走你的光明。
俾斯麦明白,那对于少年来说,是多么珍贵之物。
在黑暗的牢狱中,烈火之中,少年痛苦地呻吟着,甚至虚弱到连惨叫都无法做到!他只能就这样,望着那柄裹挟着烈火的铁枪,就这样将他的视野染织成一片燃烧着的黑暗!
他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的苦难,在等待着他。
但是他只能咬紧牙关。
默默——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