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永夜,也终有结束的时分。
在魔神皇驾崩的第三天早晨,魔神都伊鲁佩尔,终于迎来了黎明。
太阳还未升起,西方的大海上,只有一片寂静。
此间的大海,格外冰冷。
潮湿而冰冷的西北季风从大洋上吹来,扫荡进西方环海,东部环山的伊鲁佩尔城中,又因为山脉的阻挡,将大量的水汽集结在一处。昨夜的雨,便因此而坠。
夏季流经海岸的寒流在此刻造访魔神都,每当黎明到来,空气中的气温骤降之时,伊鲁佩尔城中,便会升起一团巨大的浓雾,遮天蔽日。
当夜雨消散。
潮湿的大气在冰冷中,凝结成苍白。
那样浓郁,几乎令人窒息,能见度仅仅只在短短的几十米内,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融化在这片茫茫的纯白中央,不可捉摸。
唯有远方至高的白金塔,独自在朦胧中矗立。
这对于守卫着伊鲁佩尔的狮子家战士们来说,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消息。
在这样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任何飞行物想要从空中进行打击,都必冒着巨大的风险,在肉眼无法观测到敌人与障碍物的情况下,魔神都天然的复杂地形就成为一道天堑,迦楼罗骑士们想要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进攻,无疑就是无头苍蝇。
要知道在平时,来自大陆各处的悬空船都会因为这黎明前独有的迷雾而不敢降落,这还是在有准确的信号指引的状况下。
如果想要在狮子家的防空火力网控制之下集团发起进攻,对于那群恶狼来说,又谈何容易?
这也就是为什么,俾斯麦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审判那只来自北境的银狼。
白金圣堂前的广场之上,此刻已经聚满了被邀请到此处的观众们,他们中既有来自狮子家的附庸国内的王爵与权贵,也有这几日间还没有离开伊鲁佩尔的四方舞者,三天前他们在这里目睹了那位狼少年是如何一人一箭,将那位裹挟着金色光辉的狮家王子化作一朵沾血的冰花,也同样目睹了年幼的魔神皇是怎么样悲鸣着从圣堂前坠落,当众化作灰烬,让世界陷入黑暗。
永夜到来,永夜离去。
在黎明前的迷雾中,他们又重新聚在这里,想看看这位狼家少年究竟会交给这个世界怎么样的答卷。
除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这时候整个魔神都中好事大胆的居民也全都涌上街头,希望能够亲眼见证这个可能将会改变整个时代格局的时刻。一时间竟是万人空巷,喧嚣与质疑顿时将黎明中的最后一点寂静,也冲洗得一干二净。
人们高声阔论着狼家少年会作何反应,狮子家又会如何应对,甚至连隐藏在迷雾之中的危险都置之不顾。
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偶尔也能见得到身披着破旧的麻衣与披风的神秘人,他们游离在民众之中,潜伏在各个角落,观察并等待着。
他们是不被期望的人,此刻已然行动。
而同样,狮子家也悄然出动,此刻魔神都的每一幢楼房之上,都至少布置着一位弓箭手警戒,个别地带甚至还有禁卫骑士巡逻,天空之中无处不在飞行的魔导机械,构成一张巨大的警戒网,以白金圣堂为核心向外扩散,环绕整个城区,而城墙国冢之上,每一个方位上都布置了大量的精锐骑士,她们是狮子家战力的中流砥柱,此刻她们看守着各处的攻城器械与防空兵器,准备应对那不知在何处的狼群,各种魔导机械与装填完成的灵魂枪组成的巨大火力网,只要视线中出现任何活物,就能在一瞬间完全轰杀。
这是明处。
而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之中,狮子家的隐匿者们,也在等待着出击的时刻,不可多说。
魔神都中的格局是混乱的,不可捉摸的,谁也说不清现在这人挤人的街道上,究竟谁是敌人,谁是平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被聚焦到此处,没有人,能够真正看得清每一个角落。
但这,也正是俾斯麦所想要的。
这就是公开审判的意义。
他就是要让整个世界都明白。
北境的银狼,将会在他的手中被制裁,而没有人可以阻止。
三日前,龙狩未能做到的事,他会帮他做到。
他要将这只恶狼,撕成碎片,而后,以他的头颅昭告世人。
无论如何,这里都已经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央。
在白金圣堂之上,就在三日前那位铁血之牙高举太阳王剑,向所有人宣告他的霸权同样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憔悴的老者。
他疲惫地坐在鎏金的长椅之上,相较于三日前那位虽然苍老,却依旧令人胆寒的老雄狮,现在的俾斯麦,竟是已经苍老得让人几乎无法辨识。
这短短三日间,对与他来说仿若三个世纪。
一切都太漫长了,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他望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像是这样高高地俯视着所有人的景象。
他已经,看得厌烦。
护卫在身旁的卫士,匍匐在身后的高官,还有那位与他坐在同样位置的审判长,这些人,他也看的厌烦。
所谓审判,所谓仪式其实也都只是走走表面程序。都是无所谓的。
他不认为那位少年会臣服,接收这莫须有的罪名。
他现在只想要割开他的喉咙,放干他的最后一滴血,让他痛苦不堪地死去,哪怕这么做只会迎来一场可能会会让他的家族万劫不复的战争,他也在所不惜。
他已经老了,迟早有一天会死去。
而他也明白,如果他死去,狮子家就会迎来末日,而唯一能挽救这一切,唯一能继承他的王座的那位少年,却已经长眠不醒。
对于老人来说,那个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什么狮子家,什么战争的泥潭,他不在乎。
他所能做的,所想做的其实一直很简单。
只是一位老人,想要惩罚杀死他孩子的凶手罢了。
其他的,都无所谓。
“可以开始了吧。”
他喃喃说。
身侧的审判长点头。
于是白金圣堂之上,号角长鸣。响彻了整个魔神都的天空。
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
无数双眼睛齐齐注视着迷雾中央,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白金圣塔的方向上,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震颤。
轰隆,轰隆,轰隆。
苍白之中,一只远古的巨兽缓缓从雾中到来,它迈着沉重的脚步,影影幢幢,如若黑夜般从视线的彼端蔓延而来。
近了。
从迷雾中显现的,乃是一只全身覆盖着深灰色鳞甲,背脊之上布满尖刺的巨龙,与三日之前载着魔神皇车驾的那只黄金巨龙仿佛同属一种,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
它们都是白金的龙仆,在上古时代被诸神们击败后,便一直被豢养,成为战胜的证明,已然失去绝大多数魔力的它们无法取回一般高等魔灵的姿态,只能以这样最原始的姿态登场,几乎已经与动物无异。
但是,那份天然的强大肉体,却无疑让它们从出生起,就是最佳的兵器。
又或是——刑具。
而现在亦是如此。
在灰色巨龙锋利的背脊之上,早就高高竖起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以锁链相连,布满生锈的铁钉,与早已破败的利剑。
在十字架下,是一簇簇沾满酒精的苍白花瓣,堆砌成山,它们或是沾染在利刃之间,或是零落在鳞片之上,聚成一团诡异的花海。
而在花海的中央,十字架上,高高悬挂着一位瘦弱的少年。
锁链穿过他的身体,啃食着他的血肉。
而现在,在公开审判之时,他的手心之中又被钉上了两柄锋利至极的剑刃,贯穿骨骼,嵌入腐木之中。
他遍体鳞伤,原本白皙而美丽如冰雪的肌肤上现在满是绽开的伤痕,原本那对骄傲的双目,现在只剩下一只,而少年的左眼,现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伴以冰冷的黑暗。
当巨龙行走到广场中央之时,一支燃烧着的火箭从圣堂之上被射出,精确无比地命中了它地脊背上,那簇死寂的花丛。
那一瞬间,烈火燃起,将巨龙的背脊上化作一片燃烧着的地狱。
烈火缠绕着尖刺与利刃,将炽热的火光笼罩在那位少年的身上,也驱散开所有的迷雾。
像是一盏聚光灯,将少年放置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
整个魔神都的人都能清晰地望见,在火海之中,那位虚弱的少年。
狼家少年从披散的头发中,缓缓抬起头颅。
那一瞬间,整个魔神都都开始沸腾。
他能听见那环绕在耳边的咒骂,在广场上的观众怒吼着举起手,高呼着要快点夺走这只恶狼的性命。
他也能听见藏在那些咒骂声中,不忍注视这残忍一幕的善良者的祈祷与叹息,感慨这位风华正茂的舞者的命数。
那些声音如此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中,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一鳞一羽,纤毫毕现,如同一曲抑扬顿挫的交响乐,从寂静中奏响起最初的序幕。
无论是诅咒还是怜悯,他都不以为意。
那只带来灾厄的银狼,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世界予他以痛,以火,以鲜血淋漓的黑暗。
而他,回以嘲笑。
现在的他,仍然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在最高处俯视着他们。
“审判,开始!”
既然一切的必要条件都已经备齐,那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在白金生堂之上,那位苍老的审判长,高声宣布着。
“我以太阳王的后裔,支配并统治着我们,最慈悲而又最伟大,现已安眠的先皇之名,在此控诉此人——来自北境狼哭岭的法兰,犯有弑君罪!”
他高举手中权杖,指着十字架上的少年!
而他,仅仅将嘴角,微微上扬一分,冷笑以对。
。
。
漫长的判词似乎永无尽头,枯燥无味的审判过程看得人昏昏欲睡,倘若罪名本就是莫须有便更加如此。
在广场之上,众舞者的观众席中,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轿子,此刻皆蒙上纱,见不到轿中人,只有一位懒散的猫家少年,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轿前,打了个哈欠。
“大姐头,好无聊啊喵。”
“呵呵呵。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琉璃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望着远方大海之滨,迷雾之中,那座闪烁着的灯塔。
“这是,最后的棋局。”
似是伴着这慵懒的话语,就当审判长正在控诉那位狼家少年的罪行的当口。
天空之中,一枚金红色的箭矢陡然穿过迷雾,射向白金圣堂的广场上空,留下一条长长的火线,旋即,燃烧消逝。
这仿佛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信号,当这只燃烧之箭灰飞烟灭之际。
魔神都中,悄然燃起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