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化作狐面的女孩松开先前紧攥住的衣襟，鹿鸣还没来得及看那衣物敞开后会是何等风景，便有阵从林间涌出的狂风扑面而来，而后他的视线又被随风飘来的衣物蒙住。
待到狂风散去，掀开衣物后出现在他眼前的事物令他瞪大了眼睛——足有数人高的大红狐狸，两只漆黑硕大的眼瞳正与鹿鸣对视，瞳孔冷冽而幽深，看得久了连心神都开始涣散，仿佛随时会坠入深渊。
鹿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回过神后他才发觉这狐狸的恐怖之处可远不止眼睛。
视线上移，顺着鲜红似火的皮毛望去，落入眼中的便是她庞大却也窈窕优美的身躯，以及……背后那赫然挺立着的九根尾巴。
欲将蓝天燃烧殆尽一般，这九根尾巴在空中轻摇缓荡显得无比妖异。
根据民间传说，狐狸化妖为人祸，狐生九尾乃天灾。但在有苏部落，九尾狐却是镂刻在部落图腾上的圣兽！
如今圣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降临在鹿鸣眼前，令他哽着喉咙，心中有苦难言，只能暗暗发誓——若能逃过此劫，今后再也不欺负小女孩！
“你可知错？”
从那狰狞巨口中吐露出依旧是先前那女孩稚嫩的声音，与她此刻的可怖模样十分不衬，但事到如今，鹿鸣可无法再将她当作人畜无害的小女孩一般对待。
好不容易收敛心神，他急忙酝酿出恳切的语调回答：
“知错！自然知错！小人不该打扰狐仙大人的清修！”
“哼！”
随着这声冷哼，大红狐狸鼻间喷涌的气流差点将鹿鸣掀翻，他勉强站稳身子，将头巾束正，心中不敢有丝毫不满，只能小心翼翼地赔笑。
“狐仙大人您为何动怒？”
“自然是看不起你那心口不一的作态。”
“小人怎敢口是心非？”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随着这声质问，大红狐狸忽地一声兽吼，如平地惊雷起，震得林中鸟雀惊飞，更令鹿鸣耳膜嗡嗡作响。
眼看她已然盛怒，鹿鸣忍着晕眩感咬牙再道：
“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小人只是被狐仙大人的美色迷住，才一不小心看得浑然忘我，竟不知道自己轻薄了狐仙大人您！”
“人家才不信啦！你刚才明明还说……还说人家的身体跟你的没什么区别！”
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愤怒，声音娇柔的她挥动着巨爪接连拍打地面，砸出一道明显的凹痕。鹿鸣面色苍白地看着龟裂的地面，再看了眼她咬牙切齿的狰狞面孔，总算明白她为何会这么生气。
于是鹿鸣咽了口唾沫止住牙间的颤抖，可谓急中生智地喊道：
“您不是说小人我心口不一吗？”
“是又如何？难道人家有说错吗？”
“完全没错！我这人就是如此！”
见鹿鸣如此坦然地承认，狐狸反倒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却又听到他凛然地大吼着：
“我只是因为不想在您这般貌美的女子面前露怯，所以才有了先前那番胡言乱语，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我、我最喜欢您这种身娇体柔、模样可爱的小女孩啦！”
“咿——”
就连鹿鸣都没想到自己这番胡话会有这么大效果，只见大红狐狸细声细气地惊叫了一声，然后像是为了掩盖娇羞一般蜷缩起身子，原本凛然摆荡的九条尾巴全部耷拉到地上，简直是只在地上打滚的大狗。
随着她的动作，地面顿时扬尘四起，鹿鸣咳嗽了几声挥散身旁的扬尘，再度与俯下身子大红狐狸对视。
这回她的目光不再那般冷冽，反倒是透着一股羞怯与灵动——看着她鹿鸣总觉得有些熟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些年来总躲在树后听他奏琴的那只小红狐狸的身影。
倘若有足以让这只大红狐狸藏身的树，鹿鸣觉得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躲到后面。
“你……你这臭不要脸的色鬼！哪有人会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这种话的！”
姑且不反驳母狐狸跟女孩子之间有着天地之差，鹿鸣发觉她虽说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妖，但性子倒是意外娇柔，并不像外表那般让人恐惧。
“反正无论如何，你看了人家身子的事实是不会变的！”
其实我现在也是在看你的身子啊，怎么不见你有多大反应……这话鹿鸣自然不敢说出口，他只能低声下气地问：
“那小人我该怎样才能让您消气？”
对鹿鸣来说，这无异于是个决定生死的问题，倘若她非要鹿鸣以死谢罪，用这身骨肉来填补她心中怒火，鹿鸣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好在没过多久，她硕大的眼珠溜溜打转了几圈，随后看了一眼鹿鸣放在旁边的琴，便眯着细长的眼眸显得有些愉快地回答。
“你不是会弹琴吗？作为惩罚，你就留在这儿给人家奏琴好了。”
“奏琴吗？这自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您是要我奏多久？”
鹿鸣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依旧十分紧张，毕竟她要是随口说个三五十年，这段对她来说并不漫长的岁月，对鹿鸣来说却相当于是一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唔……到日落时就可以了。”
“日、日落？”
这回答令鹿鸣心中大喜，但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拍着胸表示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奏出让狐仙大人满意的琴音。
哪怕正处于危机当中，但当鹿鸣的手抚上琴弦的那一刻，他的心绪便悄然窅眇起来。细细感受着瀑布拍击湖水的澎湃、风沙拂过枝叶的余音，鹿鸣忘却了自己与这大红狐狸的存在，纵情于山水之间。
泉水汩汩，琴音袅袅。时间飞逝，转眼黄昏。
绯红的夕阳落在狐狸低俯的身躯上，将她皮毛映得宛若火焰。由于手指酸涩，鹿鸣已不再那般投入，可没得到她的允许鹿鸣也不敢擅自停下来。
鹿鸣发觉她聆听琴音的模样相当惬意，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儿，但每当音调起伏时她那细长的耳朵就会随之微颤。
除此之外，鹿鸣还发现一件事——
“狐仙大人，我可否问您一件事？”
“唔……唔？什、什么事呀？”
跟浅睡的小女孩突然被人吵醒一般，她睁开了有些困倦的眼眸，嗓音娇憨软糯。
好可爱——鹿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想。
“莫非狐狸都喜欢在听琴的时候摇尾巴嘛？”
“咦？为何说都喜欢？话说人家才没有摇尾巴！”
对她来说摇尾巴似乎是件非常羞耻的事，但她意外地没有生气，反倒示意鹿鸣继续说。
“其实除了您以外，还有只狐狸也挺喜欢听我弹琴的，所以我觉得狐狸可能都是这样……”
“……哼哼！笨——蛋！”
这道拖着长音的骂声轻软悠扬，隐约间还透着股得意。
“诶？”
眼前莫名扬起一阵风，鹿鸣下意识闭上眼，待到风沙消散，他却发现先前如座小山的大红狐狸已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只缩小了不知多少的小红狐狸，而且鹿鸣还觉得它分外眼熟。
“你……你是……”
鹿鸣忽然想起最初见她沐浴时，她口中所哼的曲调——那不正是自己白天奏过的曲吗？
“哼！所以才说你笨，你觉得会有听得懂音律的普通狐狸嘛？还说什么都是这样……你见到的狐狸其实都是人家啦！”
口吐人言的小红狐狸身后只有一条摇曳着的尾巴，狡黠的黑眸充满灵动。鹿鸣看着眼前这只乖巧可爱的狐狸，实在无法把它与先前那狰狞模样联系在一起。
想到自己其实一直与这狐狸朝夕相处，可谓老友，可她一现身便来恐吓自己，鹿鸣不禁有些不满。
“那你为何不早说？害我白受惊一场！”
“难不成你看了人家身子还有理了！”
对于她充满怨念的话语，鹿鸣只能讪讪一笑。
发现她就是自己熟识的那只小狐狸后，鹿鸣心中不安彻底烟消云散。虽说她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妖，但在鹿鸣眼中她也是喜欢听他弹琴的小狐狸，因此他相当信任自己这唯一的听众，态度也不自觉地放肆起来。
“原来我们已经是老熟人了啊……”
“谁跟你老熟人啦！人家又不是人！”
“真没想到一直以来听我弹琴的小狐狸，原来是只可以化作可爱女孩子的妖怪呀。”
“人家也没想到琴弹得那么好的人，居然会是个喜欢偷看姑娘洗澡的色鬼。”
小狐狸有些嗔怒地扭过脑袋，而鹿鸣则笑嘻嘻凑近她。
虽说今天发生的一切令鹿鸣感到措手不及，但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感慨。
“话说回来，天色不早了，我已经履行诺言为你奏了一下午琴，你的气也该消了吧？。”
“嗯……嗯。那你……要走了吗？”
鹿鸣望了眼盈满霞光的山头，觉得再继续逗留恐怕就得走夜路返家，虽然还有很多话想与这小红狐狸说，但也只好点了点头。
小狐狸眨了眨眼，道别的话语却始终说不出口，最后她怯生生地问：
“你……你以后还会来吗？”
期待与不安混在稚嫩的嗓音中——鹿鸣发觉她相当不擅长掩藏情绪。
“来呀，为什么不来？”
“那你……不怕人家嘛？毕竟……人家可是妖怪。”
“……”
鹿鸣总算明白她为何会主动暴露自己身份，原来是怕他以后再也不来这片山林。事实上的确如此，毕竟明知山林里有这样一只大妖怪，鹿鸣怎敢再随意进入。
但现在得知这妖怪竟是天天听自己奏琴的那只小狐狸，再加上她给鹿鸣的感觉并不凶恶，他自然不再害怕。
于是鹿鸣咧嘴笑了笑，从身旁拿过琴随手拨弦奏了三两声。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嘛！你只要不吃了我，我肯定会照常天天来。”
“真的吗？呜……人家才不会吃你啦！像人家这样的大妖怪早就没有口腹之欲了！况且吃了色鬼也只会肚子疼！”
“那我就放心了，要知道只有这里才能让我静下心奏琴啊。况且……”
眼瞳迎着绯红的夕阳，涟漪般扩散的光晕在鹿鸣眼中粼粼闪烁。
“有心听我奏琴的，恐怕在这邑聚，也只有你一个。”
“……”
小狐狸本想反驳些什么，却发觉鹿鸣映着夕阳的面庞十分落寞。
仿佛一直囿于这片天地与山林一般，鹿鸣的身影孤单渺小。
这一瞬间，小狐狸好像明白了什么。
如同她以人类外表掩盖着身为狐妖的真相，鹿鸣那些浪荡的行径与言辞，也是为了掩藏真正的自我。
想要了解眼前的人——小狐狸殊不知，当这个念头在心中浮现的瞬间，她便已犯下最致命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