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東时，晨光微熹。
鹿鸣难得早起，先去了趟夷婶家拿昨日嘱托过的东西，再循着山路前往山林。
山林朝霭氤氲，草木轮廓暧昧，鹿鸣好不容易才寻到昨日那处山泉。他在岩石上放好琴与随身带来的包袱，用清冽的泉水洗拂面庞与颈脖的汗渍，顿感浑身清凉。
抬头望向四周，雾气朦胧的山林里什么都看不大清，想要找到小狐狸的踪迹根本不可能。鹿鸣想了会儿后，如往常一般就地奏琴，他觉得以小狐狸的耳朵很快就能循音而来。
在指腹抚弦的瞬间，心境便已融入到山水之间。鸟啼兽鸣与琴音杂糅在一块儿，仿佛随雾气游荡于整片山林。
直到手指酸涩，鹿鸣才从这玄妙的状态中脱离，而他一睁眼，便看到小狐狸正卧在他身前的岩石上阖眸倾听，即便弦音已散，它色泽鲜艳的尾巴依旧在晃悠着。
“唔……结束了吗？”
小狐狸如刚睡醒似的打了个哈欠，晃头晃尾地爬起身、弓起背伸了个懒腰。
“我还当你一直在听，原来你早听睡着了啊。”
“才、才没有呢！人家是在体会意境！”
“那你可体会出了什么？”
“……嘻。真好听。”
鹿鸣心中好气又好笑，觉得这般狡猾的回答倒真不愧是狐狸。
“对了，我有东西要送你。”
“……”
听到鹿鸣这话，小狐狸身子一颤，略有些尴尬地别过脑袋。
“抱歉……你今天来太早，人家忘记收集吃食了。”
“无妨，这次是我送你东西。”
鹿鸣解开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件布料罕见的丝质衣与裳，摊放在岩石上。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衣物，已经托人改成你能穿的大小了。”
小狐狸这回彻底睁圆了眼睛，那憨厚的模样更像只小狗。
“送……送人家的吗？”
“这是自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可以穿的衣物？”
“是这样没错啦……但人家一般只有洗身子时才会变作人，这样比较方便。”
“你想要吗？”
鹿鸣直截了当地问道，小狐狸虽未立马回答，却在用柔软的掌心轻轻抚摸紫色布料上绣着粉红花纹的衣物，眼中闪耀着黑珍珠般的光芒已令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这衣服，很珍贵吧？这么柔软的布料感觉很少见呢。”
“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我父亲在朝歌做过官，那时家境还算殷实，所以母亲留下的这些衣物应该也有些价值。可这毕竟是女性衣物，如今我又擅自改成你能穿的尺寸，你若不要，我也只能留在家里积灰了。”
“唔……总之人家不要的话就会浪费了吗？”
“分明是好事，怎么听你的语气好像很勉强？”
“因为……因为人家是女孩子啦！”
这话莫名有说服力，但由狐妖来说却怎么都颇有些古怪。鹿鸣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了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
“说起来，你似乎很了解世俗风气，莫非经常下山？”
“确实如此，毕竟这山上就只有些鸟兽，唯一有灵智的就只有人家了。山大王当得无聊了，人家自然就想下山看看了嘛。”
“你那些大小姐似的作态，莫非就是跟那些官宦家的小姐学的？”
“什么叫大小姐似的作态！这叫矜持、婉约啦！”
“身子被看了就大呼小叫，这算哪门子矜持呀……”
“你要看的是那些大小姐的身子，怕不是眼珠子都要给挖出来了呢！”
大抵还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小狐狸气呼呼地瞪着鹿鸣。
“不过听你所说，你以前不也是官宦子弟吗？怎么从你身上，人家就没见到半点那些公子的风度？”
“咦？我感觉自己还是相当风度翩翩的呀，邑聚里的姑娘都对我倾心不已……”
“骗谁呢！真当人家不知道呀？”
小狐狸没好气地戳破鹿鸣随口吹嘘的牛皮。
“还都对你倾心呢？人家在山下可是听姑娘们说，邑聚乃至整个部落里最不想嫁的就是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苏鹿鸣！”
“咦？原来你知道我名字啊，难怪一直没问。”
“哼！现在又想跳过这个话题？算啦……毕竟整天抱着琴出入山林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嘛。”
“那么你呢？你的名字叫什么？”
“人家没有名字。”
鹿鸣愣了一会儿，而小狐狸却不以为然地继续说着。
“因为用不着。话说你能转过身去吗？人家想试一试衣服！”
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鹿鸣再一次见到小狐狸化作的女孩，心中依旧感到惊艳。
以紫为主的色调虽有些沉郁，但穿在小狐狸身上却显得高贵，配上她弧度优美的脸蛋，眼前这略有些扭捏的女孩在鹿鸣看来绝不比哪家小姐要差。
“怎、怎么样……会很奇怪嘛？”
“果然我娘这衣裳真好看。”
“……”
“说笑而已，很漂亮。”
“衣裳？”
“你哦。”
小狐狸被鹿鸣这番轻佻的话语撩拨得面红耳赤，湿润的眼眸清涟荡漾，而她直勾勾的眼神也撩起鹿鸣心中阵阵涟漪。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目光旖旎，随后便各自别过了脸。鹿鸣原本只是想打趣小狐狸，却没想到最后会令自己这般羞窘。
“怪、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浪荡呢……这些羞人的话居然张口就来！”
“倘若实话实说便是浪荡，那我也无能为力去反驳些什么。”
鹿鸣耸了耸肩，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说——
“我觉得还是得给你想个称呼，不能总叫你小狐狸吧。”
小狐狸歪了歪脑袋，倒是没有反对这个提议。
“你觉得有必要，就随便你啦……那、那你准备叫人家什么？”
美目中洋溢着期待，小狐狸本以为鹿鸣会斟酌一番，却没想到他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来。
“嗯……就叫小红吧。”
“……”
鹿鸣发现小狐狸稚嫩的脸蛋阴沉得可怕，原本清透的眼眸此刻宛如雷雨将至。
“人家没记错的话，邑聚里那条长着红斑的**也叫小红吧？莫非也是你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
“哼！”
鹿鸣感觉自己取名的品味遭到小狐狸无言的侮辱，颇有些不甘心，于是眼珠转了转又想到了个好办法。
“我弹得这些曲子里你有特别喜欢的吗？”
“唔……有很多。”
“如果要选最喜欢的那首的话，你会选哪首？”
“只能选一首嘛……可人家不知道那些曲子的名字。”
“没关系，你哼出来便是。”
小狐狸在心中抉择了一番，最后抿着嘴阖眸轻哼着有些苍凉的曲调，鹿鸣随即抚琴，同时颇为感慨地喃喃着。
“居然是这首……”
“这首怎么了？人家觉得很好听呀。”
“这倒是没错。”
从鹿鸣指尖倾泻出的音色深远空旷，音律不似传统礼乐那般庄严，更像是某人在山野间随意扯着嗓子，向无人问津的花草倾诉自己无家可归的情愫。
“其实这曲子是从周部落传过来的。”
“周部落？那真亏你敢弹呢。周部落是敌国吧？就不怕被人当作叛国，把你抓去杀了吗？”
“所以我才只在这里弹琴呀。尽管我始终觉得乐曲这东西应当自由些才是，但对多数人来说，沾染了敌国的文化就是不忠，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是说曲子吧，这曲子是我爹教我的，那时殷商与周部落的关系还没那么紧张，两地多有来往，这曲子便是那时我爹偶然从一位周部落的兵卒那儿听来，后又将它编成了曲。可惜这首曲我也只会弹，我爹并未告知我曲句。”
“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采薇》。”
“采薇……吗？这名字好听！”
小狐狸默念这名字数遍，娇笑着再度哼起曲子。见她这副模样，鹿鸣趁机提议——
“既然你喜欢的话，就给你取这名字如何？姓再随我，那你便叫……苏采薇。”
鹿鸣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后，好似酣畅淋漓地奏完琴曲一般兴奋地笑了起来。
而小狐狸被鹿鸣唤作“苏采薇”后，心情相当复杂。尽管先前对名字的事表现得不大在意，可她也着实喜欢这个名字，因此不免有些纠结。
“一只妖怪取了个人名，不会奇怪吗？”
“你先前也说过自己是这山林间唯一有灵智的，既然如此，自然得把你与一般狐狸区分开来，况且你可是传说中的九尾妖狐，没个像样的名字怎么行？”
“说、说的也是呢！”
见鹿鸣连理由都为自己找好，采薇自然笑逐颜开，她甚至恨不得立刻奔走山林，将自己的名字告知所有鸟兽花草。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升起新的念头。
采薇羞怯地抬头瞧了一眼仍处于得意中的鹿鸣，随后眉眼弯翘地窃笑着。
由鹿鸣所取、也只有鹿鸣才叫得出的名字——采薇决定将它当作秘密，不与除鹿鸣外的任何人分享这份欢喜。
小狐狸的私心便是如此纯粹而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