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那贵族子弟三人很快面有愠色。
“鄙陋小人,胡言乱语!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音律,我等能与你同坐一席已是对你容忍至极,而你还竟敢口出狂言?”
鹿鸣这番话无疑是给了先前奉承师延的三人一记耳光,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气愤,甚至不顾身份地起身,想亲自将鹿鸣轰出门外。但同样听闻这番话的师延却略一抬手,制止了三人的行动,随后再将目光投向始终镇定的鹿鸣。
“为何说是淫乐?”
“师延大人前半段琴曲音色清透,韵调清朗,令人如沐春风,而后半段则充斥着靡靡之音,叫人听得忘乎所以,误以为此乃高雅韵律,却不知只是自己昏沉,此非淫、靡至极的淫乐?”
鹿鸣侃侃而谈,神情从容不迫,风仪气度绝佳。见他如此沉着,那贵族子弟三人不禁面面相觑,颇有些犹疑鹿鸣是否真的只是一介平民。
厅中沉默之风悄然拂过,众人屏气凝神地望着面如平湖的师延,尽管揣测不出这位大人心中想法,但看得出他对鹿鸣先前那些看似狂妄放诞的话并不恼怒。
良久后随着一声叹息,师延皱纹绷紧的脸逐渐松弛下来。
“今日择徒已结束,各位请回吧。”
听到师延送客,贵族子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对师延拱手告辞,相比这三人,鹿鸣如蒙大赦,毕竟他在说完那些话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去,可谓幸甚至哉。
然而随着那三人离去后,他也刚要拱手告辞时,师延却沉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
鹿鸣微微一愣,连忙回答。
“小人苏鹿鸣。”
“苏鹿鸣……”
师延轻声喃喃着鹿鸣的姓名,浑浊的眼瞳中隐约有追忆之色。
“先前见你言辞自信,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卑怯了?”
“小人惭愧,先前无礼只是因为在音律之事上不愿退让。”
“既然如此,你便收起这副卑怯模样。我现在与你谈的,依旧是音律之事。”
略微停顿,他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
“以后也是如此。”
“……”
鹿鸣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逐渐嘴角绷紧满脸呆滞。而师延也不管他面色有多苍白,淡然道:
“先前你说我所奏的是靡靡之音,那便由你重奏此曲,且看你能奏出什么。”
这句话让鹿鸣暗自叫苦,师延这回显然是打算考验他的琴艺!倘若让师延满意,恐怕真会收他为徒。
然而敷衍着弹奏一番也不可能,且不说师延必定能听出其中蹊跷,就连他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斟酌许久,他一咬牙,对着师延微微拱手,随后端坐在石桌前,敛气凝神。
琴音缓缓淌出,鹿鸣脑海中悄然浮现出一片熟悉的山林,顷刻间神经便融入草木、溶入湖水。
自父亲逝世,鹿鸣的世界便只有一张琴。他依照父亲的遗言,选择以琴为生后便将一切事物置之度外,胸臆间只剩琴音与山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人只说他放诞,却不知其恒心——但这些师延却听得真切。
若非意志坚毅,又怎么可能与孤独日夜为伴,心怀山水草木,奏出这般清澈纯粹的琴音。
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师延心道此人已非璞玉,而是被时光琢磨精致的温玉。
曲毕,他喟然长叹:
“心中自有天地,此曲若论意境,我不如你远矣。”
“师延大人谬赞了……”
对于鹿鸣的谦逊,师延抚须一笑,似乎颇为欣慰。
“你不应该叫我大人。”
鹿鸣苦笑,他知道师延恐怕已经将自己看作弟子,现在就等着他唤一声师傅呢!
“你应当叫我师祖。”
“……诶?”
这称呼与想象中不大一样,鹿鸣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师延,怀疑他是不是说错了称呼,却发觉他的目光仿佛是陷入某段回忆,神色分外怀念。
“不必惊讶,你父亲苏澈曾是我徒弟,你自然便是我徒孙。”
“……”
鹿鸣脑海顿时山洪暴发,湍急的水流冲得他脑袋一片空白,淹没了所有思绪。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扯回一丝理智,难以置信地向师延进行确认。
“您……您是我爹的师傅?是我师祖?”
“我还能骗你不成?要知道你手中这琴便是我赠予你爹的入门礼。”
“可……可您又怎么知道我爹是谁?难道仅凭一张琴便可以确定我身份?”
“呵呵。”
师延走到跪坐着的鹿鸣身前坐下身,浑身气质陡然一变,先前清高的乐师顿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仿佛在为子辈成长而感到欣慰的和蔼老人。
他抬起瘦弱的手臂,将老茧满布的手掌搭在鹿鸣肩上,顿时有一股沉稳而厚实的温暖在鹿鸣心底蔓延开来。
这种温暖鹿鸣已经非常陌生,但却像一颗火苗在胸口燃起,令他对眼前的老人心生亲近。
“你与你爹年轻时的模样至少有八九成相似,先前当你携琴走入厅中时,我不由得一阵恍惚,仿若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你爹刚拜入我门下的时候……”
随着师延说起他爹年轻时拜师学艺,以及在师延的撮合下跟他娘成亲的往事,鹿鸣心中已经彻底相信眼前这位老人便是自己师祖。
可越是如此,他越感到不可思议——
“关于您的事……我爹竟然从未跟我提起过……”
师延轻轻摇头,苍老的眉眼似有些无奈。
“你爹自然不会跟你说,恐怕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无颜见我……罢了,不说这些,你爹现在身体可还好?”
“我爹……已经逝世了。”
“……”
师延神情黯然,轻轻喃喃着“这样么”,目中没有太多悲伤。鹿鸣知道这并非是他不在意鹿鸣他爹的死,只是到了他这个年纪,所目睹的生死实在太多,自然会看淡。
“原来师祖早就已经认出我,这么说来,您最开始所说的不问家世、不问贵贱竟是为那三人寻求公平啊。”
鹿鸣有意逗笑,而师延也敛起伤感,微微点头。
“这是自然,哪怕你是苏澈子嗣,我也会一视同仁。”
“说起来……我有一疑惑,希望师祖解答。”
“是想问我为何会奏那‘淫乐’?”
鹿鸣不禁讪笑,像这样贬低师祖可谓是大逆不道,好在师祖不跟他计较。
“倘若是你爹,应该会理解我……毕竟他也是因此而辞官。”
“这竟与我爹辞官有关?”
“没错,如果让你爹听到我所奏之乐,大概会对我这个师傅感到失望吧。毕竟我所奏的既是你口中的‘淫乐’,亦是他最不愿做的妥协。”
这番语焉不详的话令鹿鸣蹙眉。
“还请师祖明示……我爹从未说过自己辞官的原因,我只知道他对这官场并不满意。”
“你难道不奇怪,为何你爹身为我的弟子,却并非乐官,而是卿事?”
“这……的确很奇怪。”
按理来说身为师延弟子,鹿鸣他爹应该身为乐官负责朝中礼乐、祭祀之事,但他却是作为卿事,负责处理朝中政务,这让鹿鸣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其中隐情极多,即便笼统地告诉你,你也不会有什么体会,不如等你以后成为乐官,亲自接触这朝堂之事,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
鹿鸣捏紧拳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
“师祖,可我不想做官。”
“为何?且不说别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辞官的原因?”
“这自然是想的,我一家沦落至乡野,爹娘病死,恐怕都是由此而来。但……我爹娘却并未因此抱怨过什么,我爹在死前只是告诫我,若要以琴为生,便不必理会其他事物,恐怕他也是不希望我入朝为官的。”
“这样么……”
师延思虑了一阵,最后叹息着点头。
“你爹确实是为了你好,他并不希望你跟他走上相同的道路。也罢……今后你就继续做自己想做之事,倘若能一生与琴为伴,不问世事,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说罢他便不再提入朝为官的事,而是问起鹿鸣这些年来的遭遇,当他得知鹿鸣已经“成亲”更是大感欣慰,之后又听到鹿鸣如今正住在一家饭庄,每日奏琴换取食宿,不禁摇头,定要鹿鸣搬到自己府邸来住。
然而鹿鸣却婉拒了他的好意,问及原因,鹿鸣微笑道:
“因为我那娘子喜欢热闹。”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