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朝歌沉没于日渐刺骨的寒风中,欲落雪的昏沉天空透着灰暗的光。
采薇轻轻推开房门,轻呵出一口白气,眼神渐渐迷离。与山林相比,朝歌显得有些迟钝,毕竟野兽与草木能更加敏锐而直观地反应季节性,每一日都能看到山林在发生着微小改变,这便是采薇游荡山林的乐趣所在。
尽管朝歌以往热闹非凡,但当街道被低温包裹,人们的反应与野兽也相差无几,都是选择潜居家中。随着街道开始萧索,时间仿佛死去一般,朝歌也停止了呼吸。
采薇不喜欢这样的朝歌,她不禁怀念起山林间逐渐凝涩的湖水,怀念在雪地翻找食粮的小兽,怀念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为捱过冬天而做着努力。
山林的冬肃杀而美妙,被雪掩埋的大地沉默地孕育着希望——与之相比,朝歌的冬实在太过无趣。
若采薇愿意,她不需半日便能回到居住了十数年的山林,可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正在呼呼大睡的鹿鸣,这些念头便瞬间烟消云散。
为了不让寒风侵入,她再度关上房门,随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痴痴地看着鹿鸣睡脸,目光缓缓扫过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心里有些窃喜。
不是以前偷偷潜入熊洞,拿走大熊积攒的食物后,看着它暴怒发狂那般恶作剧成功的窃喜,而是一种更加细腻的心情。拿走的食物她之后会归还,但此刻的心情她却无法舍弃,即便被人说是自私也无妨,毕竟这种事就是容不得退让。
她是力能摧山的九尾狐妖,却为了他敛起爪牙与脾性,哪怕生而知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沉沦至此,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感情朦胧而奇妙,才会叫她难以割舍吧。
采薇用指尖轻触着鹿鸣的脸庞,柔软的涟漪在心底漾开,随后——
“你到底是要睡到什么时候啦!”
她一把捏住了鹿鸣的鼻子,没过多久喘不过气的鹿鸣便涨红着脸醒来。
“你是想谋杀亲夫?”
“人……人家又不真的是你娘子!你死了跟人家才没关系呢!况且不是你说,今天要带我去你以前在朝歌的家看看的嘛!”
“哈——”
鹿鸣冗长的哈欠声盖过了采薇的吵闹,接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了眼窗外。
“太阳都没出来,这不是还早着吗。”
“这种天气太阳才不会出来啦!”
被这不以为意的语调惹恼,采薇瞪着鹿鸣,开始数落他的懒散性子。
“你说你整天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以前饭庄还开着的时候好歹还会去弹弹琴,现在过冬休业了你整天就知道睡睡睡!难道你是需要冬眠的熊不成!不对……熊都比你勤劳啦!熊好歹还知道努力收集食物,可你就知道混吃等死!”
“还说不是我娘子,你这样子跟抱怨相公不成器的怨妇有什么区别?”
“要是有你这样的相公,人家恐怕早被饿死了!”
“没关系,让娘子你养我不就好了?”
“真亏你说得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以前在邑聚里,要不是你总送我些肉,我恐怕还真活不到今天。有你这么能干的娘子,是相公我的福气呀!”
“……”
鹿鸣故作真诚的模样令采薇羞红了脸,原本的愤懑被他这张口就来的甜蜜话语中和,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只剩下小兽般稚嫩的呜声。
瞧见她这反应鹿鸣心情大好,忍不住继续调笑——
“也罢,今天就带你去看看相公我的老家……痛!别咬我手啊!”
*
街道空寂,寒风凛冽。
鹿鸣紧裹着棉衣仍冷得打颤,然后突发奇想让采薇变回狐狸的模样让他取暖,结果被采薇一路骂到他家原本的宅邸。
自从他父亲辞官,这所宅邸便被朝廷收回,如今已空置了六年,并没有其他官员入住,宅邸内自然杂草丛生,不过令鹿鸣欣慰的是那几棵桃树犹在,虽说叶片全无,但树干却比记忆中高大了许多。
“好乱呀……”
“毕竟荒废了这么多年呀。”
虽然口里嫌弃,但采薇却不停打量着四周,显然对这所满载鹿鸣童年记忆的宅邸充满好奇。
有关鹿鸣的一切,哪怕只是他所居住过的宅邸,采薇都想了解,仿佛这样就能填补自己所不在的时光。
与她的心情截然不同,鹿鸣的目光如丝如缕地扫过宅邸的每个角落。
斑驳的围墙、腐朽的门窗、崩裂的石梯——将眼中看到的事物与回忆相比较,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
这残败的宅邸唤起他脑海中许多往事,令他惊讶的是芙莜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但这也难怪,毕竟他儿时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也只有芙莜,两人都是不喜外出玩闹的人,每日便在这院落里奏琴谈天。
鹿鸣至今忘不了初见芙莜的那个瞬间,仿佛漫天花瓣因她笑靥而嫣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惊艳的感觉。
但这感觉到现在已变得极为模糊,就像他第一次被父亲的琴所感动,从而生出想要学琴的心情,如今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有那样的心情,却不知道那心情究竟有着怎样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连跟芙莜一起经历过的事也淡忘掉吧,只记得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这样一个女孩,却不记得她曾给予过自己什么触动。
犹如掠过水面的蜻蜓漾出涟漪,两人便是这样一触即离,当涟漪消散,便不再有任何交集。
尽管可悲,却也无可奈何。
或许是这破败的院落容易引人伤感,鹿鸣觉得自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敛起思绪,看着踮起脚准备掰一截桃枝的采薇,不由得微笑。
“记得我小时候,天天在这些桃树下练琴……”
“而我跟你,也是在这些桃树下邂逅。”
“……”
先前沉湎过深的情绪尚未彻底散去,又因这清亮的嗓音开始凝聚。
话语从身后悠悠飘来,引得鹿鸣诧异转身,与那少女对视。
少女目光深邃,明丽的脸庞却透着悲伤,浓郁得好似天空阴沉的云。
“芙、芙莜姐!”
采薇惊呼了一声,随即笑逐颜开地跑向芙莜,但芙莜却显得无动于衷,情绪复杂的目光仍旧落在鹿鸣身上。
见她对自己没有反应,采薇的脚步逐渐停滞,脸上的兴奋也随之消融。采薇望着正在对视的两人,莫名的心慌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捱到鹿鸣开口。
“好久不见……自从上次你告诉我师延大人收徒的事以后,就再也没来过饭庄了吧。”
“嗯,因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是没想到呀。”
“果然这就是命吧。”
芙莜再度提到她常挂在嘴边的“命”,可这次,她的神情令鹿鸣难以忽视其中深长的意味。
尽管面色平静,但眼神却像是在挣扎一般,情绪波动如奔涌的潮水——鹿鸣静静等待着她不知会将谁淹没的情绪爆发。
可芙莜最终露出了微笑,仿若融雪化成的水,清澄而冰冷,浇灭了所有浮躁的情绪,眼底透着一股释然与决然相融的美。
鹿鸣再一次被她所惊艳。
“采薇,或许我连向你道歉的资格都没有,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而今后,你也不必再向我这卑鄙之人叫姐姐了。”
采薇一阵茫然,但不安却化作更加炽热的火焰,焦灼着心脏。
“芙、芙莜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我呀……”
芙莜轻咬着下唇,美目间的浓情仿佛要溢出。此刻冲开自己限定的桎梏后,那心底的桃花便嫣然绽放,不娇不媚、明丽隽永。
“果然还是爱着鹿鸣啊。”
“……”
并不感到羞耻与惭愧,便是这般澄澈的心情促使她叙述着理所当然的话语。
或许有些迟,但并没有错。
“接下来……能只听我一个人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