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漫。
近来天色几度晴朗,几度浑浊,雪断断续续地落着,以致天地一色。
朝歌城中无一处未被白雪覆盖,白日只有巡街的官差在缩着脖子四处张望,在这样的寒冬中连盗贼都不愿出门,他们要找的是路边满身寒霜的冻死骨,清理这些便是巡街官差的职责所在。
大雪掩埋了无数幻想,也揭示了太多残酷。
落难者背井离乡,遥遥千里抵至朝歌,却依旧熬不过一个霜夜。
世人只道朝歌繁华,却不知是繁华者的繁华。
这些天采薇整日躲在房中,芙莜之死所带来的悲戚感依旧黏附在心头。她偶尔会稍稍抬首,望向鹿鸣侧脸,那与雪后天色一般浅淡过头的神情时常让她感到失望。
对于芙莜的死,鹿鸣所给予的悲悯恰到好处,仿佛将感情倒入漏壶内,精准到点滴释放,丝毫不多,丝毫不少。
将自身感情控制到这一步,便是所谓的理智。比冷漠多一分人情,比热忱少许多衷心。
越是深入了解鹿鸣,采薇便越是感到陌生,仿佛眼前之人只有轮廓与记忆中所美化的形象相似,本质却是天壤之别。
有时采薇忍不住想,倘若自己死去,鹿鸣又会给予多少悲悯。
或许只是山林间一场大雪吧,待到春日,便杳然无痕。
这日傍晚,鹿鸣忽然提出带采薇去见他师祖师延。起初采薇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拜访,但在沿途中她发觉鹿鸣神情少有的严肃,仿佛心有决断。
抵达师延府邸后,采薇便习惯性地缩在鹿鸣身后,在仆役的带领下一起去拜见师延。
走进敞亮的正厅,师延正坐在厅中。稍作一番打量,采薇发现师延比她想象中更苍老些,白衣白裳,神情淡然,她没由来地觉得鹿鸣老了之后很有可能也是这副模样。
“鹿鸣,终于想来看看我了?”
“弟子不孝,先前便说要携娘子再来拜见您,却一直拖延到今日……”
“无妨,肯来见我这老人家就好。”
鹿鸣的这位师祖微笑着摆了摆手,笑容十分和蔼,皱纹交错的脸庞仿佛沉淀着漫长岁月积累下来的温润,哪怕是不习惯见生人的采薇见到他后,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你身后那位小姑娘便是你娘子?看着好生年轻,能凑近些让我看看吗?”
于是在鹿鸣的眼神鼓励下,采薇怯生生地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师祖好”——
然后师延的微笑便僵住了。
“你……”
仿佛看到不可思议之事,师延始终耷拉着的眼皮忽然掀开,两颗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采薇,被他这样注视,采薇忍不住紧绷身躯,心中满是惶恐,不知所措地望向身后的鹿鸣。
“师祖,您怎么了?”
“她……她叫什么名字?”
师延依旧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但好歹不至于惊讶到连话都说不出了。鹿鸣与采薇面面相觑,随即道:
“我娘子名叫采薇。”
“何姓?”
“与我同姓苏。”
“……”
好不容易收敛情绪,师延沉默许久,目光始终落在面色不安的采薇身上,最后沉声问道:
“她莫非是朝中那位代政娘娘的姊妹?”
鹿鸣眼瞳微缩,既惊诧又怀疑是自己听错。
“您说的代政娘娘是?”
“便是那位最得大王宠信,如今负责朝中内政的娘娘——妲己。”
鹿鸣与采薇因为师延这番话一同陷入惘然,不过他们是一个想得太多,一个却什么也没想。
关于妲己,鹿鸣小时候曾听父亲与人谈话时提到过。据说妲己乃是帝辛早年攻占有苏部落后所获的战利品之一,其姿宛若神女,气质超然脱俗,清纯与妩媚并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即是美之所在,自她入宫为妃,后宫三千佳丽便随之黯然失色。
鹿鸣知晓这位妲己娘娘深得大王宠爱,却从未听过她参与朝廷内政,更别说是什么代政娘娘……而最莫名其妙的是,师祖为何会觉得采薇会是妲己娘娘的姊妹?总不会只是因为两人都相貌绝美吧?
可鹿鸣明白采薇绝不可能是妲己娘娘的姊妹,毕竟她可是九尾狐妖!
“师祖何出此言?我并不知道采薇与那位代政娘娘有何关联……”
“是吗?难不成真的只是巧合?”
师延摇头喃喃着“怪哉”,并未回答鹿鸣的问题,且目光也未从采薇脸上移开。
“我记得你说自己这些年是在有苏部落生活,那你娘子也是有苏部落人氏?”
“没错。”
虽说并不是人,而且是在山林里生活,但总体来说并没有错,因此鹿鸣满脸坦然。
“她父母是何人?”
“……”
鹿鸣瞥了一眼采薇,见她依旧茫然,显然派不上用场,只好半真半假地回答道:
“采薇并没有父母,我与她是在山林中相遇,她自幼住在山中,平日靠着邑聚里的施舍过活。遇见她后,我觉得她一人住在山中相当危险,便开始照顾她,于是日久生情……”
“原来如此。”
这些话相当经不起考究,其中漏洞百出,但师延却因为有更在意之事,没有提出疑问。
“那你这位娘子说不准还真有可能是那位代政娘娘的姊妹,毕竟她们两人出身于同地,长相又一般无二……我说得绝不夸张,你娘子根本就是年轻时的代政娘娘。”
“……”
鹿鸣自然惊讶,而不认识苏妲己的采薇则是更加茫然,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说她跟别人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倘若你娘子愿意,我可以将她带到宫中,与代政娘娘见上一面,到时便会有答案。”
能让师延主动提出让两人见面,可想而知采薇与妲己的长相究竟有多相似。
之后师延开始询问采薇的意向,但采薇总是嗫嚅着说不清楚,师延也明白是因为先前太过惊讶而吓到了她,不禁有些歉然。
“也罢,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师祖,倘若有机会,还是由我带着采薇拜见代政娘娘吧。”
“由你?”
师延沉吟许久,落向鹿鸣的目光意味深长,他忽然明白了鹿鸣今日来拜见他的原因。
“若非朝中之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面见代政娘娘。”
“弟子今日前来,便是希望能够侍奉师祖。”
采薇此刻也终于懂了鹿鸣的目的,她回想起前几日鹿鸣所说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心中情绪复杂。
以芙莜之死为契机,鹿鸣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转变——这样的转变只会让采薇感到不安,与山林随季节与岁月发生的变化不同,鹿鸣的转变毫无轨迹可言,完全不知未来会是什么样。
但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鹿鸣径自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知如何劝阻,毕竟她的理由充其量只是自己不喜欢罢了,她不敢以此来判断自己在鹿鸣心中的份量。
就像那只灵鸟,走了便不会再回头。它那般潇洒自由,却将孤独留给思念它的人。
“为何你的想法突然变了?你不是不想沾染朝中之事吗?在我看来,你也的确是这样做更好。”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鹿鸣的嗓音轻悠缓慢,但落在采薇心头却莫名有些空荡。
“只要活在这世间,那么世间之事便与我息息相关,区别只是我知道与否。既然如此,我便不想再做无知蒙昧之人,我想要看看究竟是因为什么,让这世间充满悲情与无奈?构成这世间诸多不幸的,又是什么?而我想要知道得更多,看到得更多,自然要站得更高,所以恳请师祖成全!”
嗯……就连眼神都空洞得一览无遗。
日后采薇再想起鹿鸣这时的眼神,才发觉从此刻开始——他们便彻底陷入了无法反抗的命运洪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