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胆敢如此冒犯妲己之人并非没有，但绝无人像鹿鸣这般身份低微。
胆大妄为大多是因为自身有所凭恃，而鹿鸣的凭恃……妲己深深地看了一眼采薇。
“苏鹿鸣，你莫非以为本宫青睐你娘子，就不会将你处死？”
“下官不敢抱有这种侥幸。”
“那你便是一心求死？”
妲己目光愈寒，鹿鸣微笑愈盛，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若有可能，下官自然不想死，但娘娘非要证明自己的威严，下官也无能为力，只悔自己不该实话实说，应当虚与委蛇一番才是。”
“敷衍本宫亦是死罪。”
鹿鸣闻言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这般作态令得妲己蹙眉。
“既然下官无论说什么都是死路一条，娘娘又何必浪费口舌？说真话是冒犯，当杀，说假话是敷衍，当杀——难道这就是娘娘所谓的掌握他人命运？在下官看来，这只不过是纯粹的欺压罢了。”
“欺压又如何？人有贵贱之分，高贵者自然凌驾于低贱者之上。但这贵贱并非生来便已注定，而是通过自身的坚毅意志去争取、去改变，如若不争，高贵者终将跌落尘埃，倘若相争，低贱者亦可享受荣华。”
嗓音冰冷却语调昂扬，话语中仿佛自有霹雳，鹿鸣完全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妲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妲己眼中的寒芒便压得他呼吸停滞。
“你所谓的万般皆由命不过是无能者的自我安慰，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说明你还不够努力。不过对你而言，想要掌握自己命运确实不可能，毕竟……呵，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吧。”
“……”
采薇望着身旁沉默不语的鹿鸣，发觉他温润明亮的眼眸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去了什么，黯淡得像是裹着泥沙的石子。
实际上她从头到尾都听不懂代政娘娘与鹿鸣在争论什么，但她知道一向能言善辩的鹿鸣败给了代政娘娘。
当她听到代政娘娘说鹿鸣不在乎自己的命时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毕竟她印象中的鹿鸣比狐狸都狡猾，无论何时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好，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命呢？
例如此刻，就算代政娘娘扬言要处死鹿鸣，她也有无数办法可以将鹿鸣安然无恙地救出，她相信鹿鸣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既然如此……鹿鸣又为什么会沉默呢？这种事一口否决了不就好了吗？
她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觉得鹿鸣一定是在酝酿更加有力的反击，于是开始期待鹿鸣会怎样将代政娘娘辩得哑口无言——
然而许久后，她却听到鹿鸣幽幽叹息了一声，发出令她心底发寒的冷漠嗓音。
“那又如何？”
采薇美目氤氲，妲己眼底轻蔑。
“倘若能够明白自己这一生的意义所在，那即便当场死去也会满足。”
“意义？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人竟然妄想找到人生的意义？真是笑话！这世上有三类人，一类人动辄叹息国之将亡，整日忧虑民计民生，或是一心为他人奉献自我，想要从中找寻自己活着的证明。二类人对任何事都熟视无睹，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这两类人无论手段如何，终究都是为了满足自己，这样一来便能找到人生意义。而你……是第三类人。”
采薇轻轻抓住了鹿鸣的衣袂——每当心底感到不安，她都会下意识这样做，而鹿鸣也总能及时给予她安慰。
多么温柔而细腻的男子呀……只可惜这次，他彻底无视了采薇微颤的小手，好像眼里只有妲己，又好像谁也没有。
“像你这样的人，大多伪装得当，如你这般一目了然的着实不多见。在你脸上、眼中，无时无刻不在告知别人自己有所残缺。这第三类人，便是无欲无求之人，莫说人生意义，你根本连活着都不以为意。”
“娘娘为何断言下官无欲无求？”
妲己冷笑反问——
“那你可曾想要过什么？”
“与常人一般，下官只想安逸地生活下去。”
“何为安逸？”
“无忧无虑，安居乐业。”
“倘若当真如此，你便不会在此与本宫进行这番对话。”
鹿鸣无言地收回目光，这才发觉衣袂沉重，低头看去正好与采薇怯怯的眼眸对视。
只需看上一眼他便能明白采薇的心情，少女太过敏感，对一切变化都无比恐惧。
于是鹿鸣一如既往地抚摸着采薇的脑袋——如此温柔、如此细腻，却又如此无奈。
采薇从未想过，自己感受到的温柔都是伴随不安而生。
如同站立于山崖上眺望大海，远处轻波摇曳的浪花蒙着阳光浸满眼眸，却未曾留意山崖下的巨浪正在猛击岩壁。
鹿鸣给予她的温柔底下尽是不安。
“依娘娘所言，下官认为自己应该是第一类人。”
这看似柔情的一幕妲己尽收眼底，因而对鹿鸣的秉性更为确信，也更为厌恶。
“你莫非想说，自己是为了她而活？她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采薇是下官的娘子，下官自然要为她多加考虑。”
“你可知这番话在本宫听来有多可笑？宛如溺水者拖着泳者扬言要救对方一般，难道你真正需要考虑的人并非你自己？扪心自问，她对你而言不是填补内心空虚的道具？你可曾真切地对她产生过爱恋之心？”
“……”
“本宫知道你答不出来，像你这样的人至死都还在无边空虚中迷失，死对你反倒是解脱。”
不再多言，妲己转身缓步离开，没有再追究鹿鸣对她的冒犯。
她走后，山林一片岑寂，沉默如积雪般覆盖住这片天地。
鹿鸣与采薇在雪地间伫立着，衣冠上雪沫斑斑，恍若两尊雪塑的雕像。
明明彼此相贴，采薇却几乎感受不到鹿鸣的气息与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色朦胧，雪色晦暗，鹿鸣才轻声说了句回去吧，采薇便抓着他的手掌用力点头。
她十分贪恋这只手掌的温暖，哪怕知晓这份热力与爱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