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蕾莎走出公寓的瞬间，我那因为昨天的种种事情而变得迟钝的脑袋才注意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她的衣服。
她还穿着那件有着奇怪纹饰的黑色兜帽长袍，加上她和中国人大相庭径的人种外貌，当街这么一站，看着就是个不知是在玩角色扮演还是穿衣文化太过诡异的傻老外，走在居民区的巷道里，每个迎面走来的路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我这个样子……有那么显眼吗？”蕾莎也注意到集中到自己身上的视线，靠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朝我小声嘟囔。
“嗯，你现在看着就像个找不到自己片场的演员。”我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
如果再给她手里塞根法杖，那这个造型就完整了。
“看来得先给你买身正常的衣服才行啊，你也不可能一直只穿这一身吧。”
“唔……确实呢。”蕾莎提起长袍的领子，用鼻子嗅了嗅。
就算洗了澡，衣服不换的话个人卫生还是很成问题的。我一个独居青年，自然是拿不出能给她更换的衣物。
“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看出了她的想法：“钱我付好了，也算在你‘复活’我的回礼里吧。”
虽然暂时没了工作，但我还是有点积蓄的。而且一想到自己最后注定没法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就会觉得钱这种身外之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
“衣服，要去哪里买？”蕾莎满脸写着期待。
“去最近的商场吧，离这里还是有点远的，我们得坐公交车去。”
“公交车是什么东西？”
“公交车啊……”
正当我考虑着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的时候，我们刚好走出了巷口。走到我前头去的蕾莎径直往前走去，一步跨出人行道。
一辆面包车正好驶来。
“喂喂小心车！”我急忙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面包车从她面前驶过，后视镜差点蹭到她。这种窄街只有两条车道，汽车几乎都是靠着人行道边上开，蕾莎刚刚走到车道上的那一步吓得对方走了一下刹车，同时响了一声喇叭以示不满，然后才重新提速继续往前开去。
估计里边的司机已经在骂娘了吧。
“我说你呀，好歹左右看一下吧。”我放开她，不禁感到一阵脱力。
但这丫头却完全没有给人添了麻烦的自觉，她两眼放光地指着离去的面包车，朝我大声问道：“凌一凌一，那个跑得很快的铁皮盒子是什么东西？我看到有人在里面！”
“那个叫汽车，是这个世界很常见的交通运输工具。其实我们昨天就是坐那种东西回来的，只不过你一直在睡。还有你刚刚走上去的那条道是车道，不要再随便走上去，被撞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说着再次拉住又想跨到车道上寻找过往车辆的蕾莎。
“没有马在拉它是怎么跑起来的？”
“这个讲起来蛮复杂的，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吧，你先不要这么激动。”我无奈地说。
“那凌一，你的‘汽车’呢？”
“我的汽车？”我愣了一下。
她怎么知道的？
片刻之后我反应过来，对着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汽车，我没钱买这种东西。”
我撒了谎。
我其实是有辆车的，奶奶病故之后我继承了遗产，在我从警校毕业，被调到这座城市工作后不久我就买了车。撞见那场抢劫案的时候我就是开的那辆车，那件事之后车子被拿去取证，然后拉去大修一番，修完之后就一直放在居民区附近的停车场里没再动过。
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开过车，因为一坐上驾驶座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天的事情，那女孩被车撞飞的画面历历在目。
听了我的回答，蕾莎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些许失望，让我不由得心里一紧。
“放心吧，想坐汽车的话很快就能坐到了，我们待会儿要坐的公交车也是汽车，是很多乘客一起搭乘的公共设施。”我赶紧补充，指指不远处的站台，“去那边等着就可以了。”
她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就那么中意汽车吗？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直到上了车，我才认识到她的这种“中意”是件多么麻烦的事情。
车开动起来之后她就完全进入了亢奋状态。她坐在车窗边上，两只手贴在玻璃上，对着经过的其他车辆和沿路的各种城市风景大呼小叫。更要命的是她还好几次忘乎所以地打开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而坐在旁边的我不得不一次次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拽回来，再向怒气值不断上涨的司机师傅道歉。
数次的说教无果后，我跟她交换了座位，然后以当即回家作为威胁让她彻底老实下来。
二十分钟的车程，我们终于到达了商场。几乎只是刚刚出门，被蕾莎断言过连睡觉都不需要的我却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了。
我第一时间找了一家女装店铺。
“这件衣服呢是今年新出的当季款式，这种颜色呢看上去比较清爽，单穿或者加一件针织衫都可以，同款式还有一件米色的要不要也让她试穿一下？”
蕾莎站在试衣镜前，我站在她身后，服装店的女店长则在我身边滔滔不绝地推销她身上的罩衫和百褶裙。
“你觉得怎么样？”我朝蕾莎问道。
“好——奇怪！”蕾莎咯咯笑着，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过蛮有趣的，嗯，看着还不错。”
这是她试的第三套衣服，每一套她都是差不多评价。
刚刚嘴皮子还蛮利索的店长哑火了，小声地问我：“她说什么？”
“她说这件也可以，现在有打折吗？”
“现在有活动三件元以上八折。”
“那好，包括前面的那几件，都买了。这件衣服就不用包了，让她穿着吧。”
考虑到替换的话，光买一套衣服显然是不够的。
一旁的年轻的店员闻言，抱起刚才试穿过的衣服拿去打包。
我的干脆让店长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在我走到柜台前刷卡的时候她和我攀谈起来：“您女朋友真漂亮呢，是哪国人？”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赶紧摇头否认。
“哎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嘛。”店长揶揄地笑笑，“不是这个关系她怎么会连内衣都一起买呢？”
我一时讲不出话来了，下意识地瞥向一旁，那边的店员正把两套女式内衣和一套睡衣塞进手提袋。
我会选择这家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的品种更多一些，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既然蕾莎要在这边住下来，贴身衣物总归是要考虑进去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在进店前提醒了她一下，蕾莎也没说什么，只是羞涩了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先让店长帮她挑了两套，未曾想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你们很长没有见面了吧，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呢。”店长又说。
我望向不远处翻看其他衣服的蕾莎，想起她刚刚在镜子前提着裙摆转圈的样子。
我从店员手里接过手提袋，走到蕾莎身旁：“走吧，去把换下来的衣服拿来放袋子里吧。”
“好。”蕾莎兴冲冲去试衣间拿回了那件长袍。
“谢谢你，凌一。”走出店门的时候她突然说。
“嗯？”
“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买衣服呢。”她笑嘻嘻地说。
“你以前从来没有过买过衣服吗？”
她摇了摇头：“我九岁的时候就跟着老师修习法术了，我的老师是一名巫妖，啊巫妖是把自己变成不死者的巫师，他从来不会管学徒们的死活。所以我生活全靠自理，平时穿的都是老师给的学徒袍，新衣服基本上都是我自己找布料裁的，这件袍子也是老师的旧衣服。”
原来她试穿衣服的时候会那么高兴不只是因为感到新奇的关系啊。
就算以这边的审美观来讲蕾莎长得也算是蛮标致的，当她褪掉那身宽松诡异的长袍换上连衣裙从换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就连我也完全被惊艳到了。
而她也是看得出来自己的这种变化的，这或许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形式认识到自己的美，那种喜悦应该就是女孩爱美天性的流露吧。
“接下来去哪里呢？”她问。
“唔……”我想了想，“去楼下的超市买点食材回去吧，你总归不能一直吃方便面吧。”
“好。”她说完就兀自迈开脚步，一头冲向左边，走出好几步才停下转过头来。
我无奈地指指另一个方向。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跟了过来。
她的脚步轻盈，走着走着又走到了我前头。她哼着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脑袋轻轻地晃动，好奇地打量一旁琳琅满目的玻璃橱窗，披散的长发让人联想到迎风的垂柳。
现在她依旧很惹人注目，就算了换了衣服，人种特征还是没法改变的。但这次周围投来的目光不同于彼时，现在的她看着就是个因为远行而兴致高涨的异国少女，就算只是注视她的背影也能感觉到那股灵动的气息扑面而来。
从刚才她的描述可以听出她以前吃过不少苦。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在她的世界所谓的死灵法师也不会是个正常的职业吧，若是一个生在美满家庭，被人当作掌上明珠长大的女孩，怎么会成为死灵法师，又怎么会被人追杀得不得不逃到另一个世界去呢？
但她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美好的年纪，有很多很多值得尝试的东西在等着她。
想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沉重感掠过我的心头。
因为我的过错而重伤的那个女孩，已经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