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我坐在市刑侦支队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外,对面坐着两眼顶着黑眼圈的高队。
要问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见面的话,是因为他现在才刚交班。
看起来这老家伙又熬了一宿。
昨天我发了信息,想约他出来见一面。结果他到了晚上十一点才回了一句:“明早五点,支队门口。”
简单直白,很有他的风格。
平常人的早饭到他这里成了晚饭,现在的他大概是正准备回去补个觉。
“高队,你还好吧?”我小心地跟他搭话,从这副脸色可以看出他已经为这个案子透支有一段时候了。
“嗯?我哪里不好,这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吗?”他一听这话就强打起精神来,手一摊,睁眼说起瞎话来。
“这话等你这俩黑眼圈褪了再说吧。距离你上次出院才几个月?都奔五十的人了还是别太拼了。”
“你小子怎么讲得我好像一只脚进棺材了似的?”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点上,“你看看你自己,脸还是那张死人脸,好意思说我?”
他吐出一口烟,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比起上次总算是像样多了,上次你眼睛都是死的,讲话那怂样,真的是急得人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我愣了下,旋即也自嘲地笑笑。
颓了那么多天,一朝重新进入状态,虽然依然远不如从前,但着实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再回头去看几天前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居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这会儿就不喝酒了吧。”我跟他说。
除了抽烟,高队还有个毛病就是下班之后总喜欢“整两杯”,还总喜欢喝白的。现在这个状态再烟酒全上,我真怕他会一头栽倒在这桌子上。
“还用你说?回去睡几个钟头下午我还得回来干活呢,吃清淡点,就我平时吃的那些就可以了。”
我给他叫来了豆腐脑和油条,还有烙饼。
“你不吃?”他问。
“这个点儿我不饿,等会儿再吃。”
一想到普通食物最后只会烂在我肚子里我就什么吃的都不敢往嘴里塞了。
东西上桌,高队端起豆腐脑猛灌一口,旋即拿起筷子戳向油条:“说吧,叫我出来什么事?”
“高队。”我正襟危坐,“我想参与这个案子。”
“不行。”话音刚落他就否决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他早就料到我会提什么事情了。
“高队……”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能重新鼓起干劲是好事,但规矩不能乱。我知道你放不下,但这案子真不是能让你插手的。”他咬下一口油条。
理所当然的回答,这起案子还涉及到了另外两地的两起重大劫案,支队的专案组正在全力侦查,估计省厅也有参与指挥,这种程度的重案自然不可能放着我一个停职人员跑过来横插一脚。
只能在这里赌一把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早就不需要呼吸了,但在不得不平复紧张的心绪再开口的这个时候,我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做了。
然后,我打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张牌。
“那伙人,还在这座城市活动里,很有可能准备再组织一次抢劫,对吗?”
高队咀嚼的动作顿住了,一秒钟后他咽下嘴里的东西,缓缓抬起头,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迎着他的视线,目不转睛。
良久,他把筷子放下了:“说。”
三年的工作相处让我得以听出这一个字所代表的整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第一张牌,算是打对了。
他的这个反应,说明专案组已经查到了这伙劫匪的动向,也让我昨天透过拼凑各种细节得出的猜测得以落实。
于是我缓缓地讲出了我昨天推理出来的结果:“我稍微查了一下,除了这起劫案,这伙人在其他两个城市各干过一票。他们布置抢劫布置得很周密,工具路线分工都是计划好的。然而在时间排最前的那起案子里,他们抢劫得手后,对着金店的招牌和门牌一共开了三枪,引起附近人群的恐慌和混乱。第二起,他们在逃跑过程中遭遇了警方拦截,从后面可以看到他们是有备用路线的,但他们却先对着警车的方向开枪,引发枪战,在增援警力到达之后才按备用路线逃跑,这些行为对他们的抢劫计划并没有益处。”
“另外他们只有三个人,在这前两起案子里分别抢走了价值约七百万和九百万的黄金,算上第三起,间隔都不超过四个月。但他们用的手枪,是军用手枪,而且是欧洲货,价格不菲,这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并不缺钱,可以看出他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钱。”
“那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神情表明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在出题考我罢了,这种师徒互动我们以前进行过很多次了。
“如果我想得没错,这伙人对执法机关有相当强烈的对抗意识,他们犯下三起劫案,主要是为了……挑战警方。”我讲出了准备好的答案。
这便是我昨天从用仅有的案件情报拼出的残缺拼图中隐隐窥见的全貌,也就是劫匪的作案动机。这伙劫匪看似小心谨慎,实则疯狂异常。他们并不缺钱,却近乎拼命地抢劫黄金,在严密的计划中反常地做出无意义的挑衅行为,因为他们的犯罪目的便是犯罪,劫走大量财物后再逃脱警方的围捕,以这种挑战执法机关的行径为乐。
这样的话,他们第三起劫案失手之后会下手杀我也就解释得通了,激怒警方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正中下怀的事情。
高队听完点点头,嘴角浮现起笑意:“分析得不错,事实上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一起杀人案的调查,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受害人在死后尸体还遭到破坏,凶手还用血在墙上写了好几个‘杀’字。我们当时一度以为是仇杀,查了受害人的交际圈但一无所获。但另一个老前辈调过来后却推断是抢劫杀人,凶手仇视的不是受害人,而是警察。最后的结果证实了他的推断,凶手是一个刚被放出来不久的盗窃前科人员。犯人对执法机关的态度,往往会影响到作案过程。”
然后他突然不笑了:“但是啊小伍,就凭这点你就判断他们会回这座城市活动,不觉得太武断了点吗?”
他这是在追问。
这里,就只能亮出底牌来了。
“大前天晚上,我被人持枪袭击了。”
“什么?”高队猛地瞪过来,眼睛跟铜铃一样。
那眼神里带着一句话:你没在开玩笑?
我也用眼神回答他:我是会在这种地方开玩笑的人吗?
“那你那天到支队来……”他迅速地回忆起了那天半夜的事情。
“对,那天我本来是想跟专案组的人提这事的。”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有点忐忑。
一阵沉默,高队把烟捻了。
“你小子犯浑啊!”他大吼的同时狠狠地拍了桌子,装着烙饼和油条的碟子跳动一下,吃了一半的油条滚到桌子上。
豆浆倒是没事,要说为什么的话……
“高队,咱有话好说,把豆浆放下!”
他拍桌前就端起了豆浆,现在正作势要扣过来。
有的人平时平易近人,一上起头来却比夜叉还可怖。
“啧!”他强压下情绪,把豆浆放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有影响,但这么重要的事情啊,你不讲留着过年吗?刘局说你几句你就干脆全怂了啊!哎呦,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现场还有没有什么留下来的……”
“后来我回去转过了,没发现什么。那附近也没有监控,以那帮人的风格,估计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高队,我和这个案子已经脱不了干系了,所以告诉我吧,哪怕一点都好。”
高队长出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好吧,的确,从一开始你就没法和这案子撇清关系,那我就简单就跟你讲讲吧,其实我们已经查到其中两个人的身份了。”
“这么快?”我倍感惊讶。
“呵呵,说到底这还是多亏了你啊。”
“我?”
“记得你拦下的那辆车吗?”
我恍然大悟:“他们在里面留下了痕迹?”
“没错,三起案子里他们每次逃脱之后要么把痕迹全清理得干干净净,要么干脆车给烧了。但你拦下的那辆车不一样,他们连金条都没来得及带走。你那个时候跟他们撞得那么厉害,车里留下三个人的毛发和血迹,我们拿去和数据库对比了一下,查出了其中两个人的身份。有意思的是我们对比了那些金店里的监控,剩下没查到前科的那个,似乎才是这伙人的头儿。”
从这伙劫匪对执法机关抱有的强烈的对抗意识看,他们中存在着被打击过的前科人员的可能性是很高的,而公安机关的数据库保留有违法犯罪人员的指纹还有DNA信息。
“另外,我们还找到一点白色的粉末。”高队压低声音说道。
“粉末?”
“对,我们拿去化验过了。”高队说着抬手按住鼻子的一侧,做了一个吸气的动作。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毒品。
“确定是他们留下的?”我问。
“嗯,已经排除了原车主的可能性。可以肯定这帮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沾染这玩意,而且有可能就是从本市入的手。我们向上面提了申请,找禁毒那边的人合作,他们给我们提供了和这方面交易有关的线人,有一个线人反映在柳白区见过其中一个人,就在五天前。所以我们才知道他们回这边活动了。我们的人已经在那边蹲了几天了,不过到今天还没有找到人,说不定他们已经察觉到了。”
“他们察觉到了,也不会收手吧。”
“对,所以必须尽快抓住他们才行。”
他们回到这里,恐怕不只是报复杀害导致他们失手的警察这么简单。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没理由不会再在当地组织一起劫案,来挽回上一次因为警察而失手这件事。
那么对他们的抓捕就更加迫在眉睫了,必须要在这些疯子再度作案前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样的话,高队。”我认真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前上司,说出了从昨天起就在脑中演练过不知多少回的那句话,“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