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蕾莎就……
一时的消极让我的视线游移了一瞬,无意间和蕾莎的双眼对上。
我这才注意到她始终都在注视我的眼睛。
令我感到意外的,她的神情里竟没有丝毫的慌张,甚至比我还要从容许多。
我看到她轻启双唇,无声地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用担心……”
那道牢不可破的契约让我得以理解这句以异世界语言发出的唇语,使我逐渐地冷静下来。
她都能保持镇定,我怎么能在这里轻言放弃。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就像我能通过死灵契约感应到蕾莎的方位那样,有什么东西在这座建筑里的感觉浮现在我的意识里。
我顺着这个感应转动眼珠,将双眼的焦点聚向一侧。
然后我看见,正坐在劫匪侧方的一座集装箱上的,小小的黑色身影。
五零二!
如果是猫的话,可以从一些人类难以通过的缺口或者缝隙进入这座仓库,也就能避开警报器了。
是遵从着本能瞎逛进来的?还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危机赶到这边?
如果它能配合我的话……
如同听见了我的心声一般,它突然伏下身去,朝前爬了两步。
嗯?
往前三步,我在心里默念。
五零二爬了三步,和我心中的步数一点不差。
该不会……
向左前移动,停止。
五零二作出的动作和我意识中发出的命令完全一致。
我能够用意识遥控它!
对了,蕾莎好像是提到过我是能用意识控制这种比我低阶的不死生物的,也就是说我真的能让它配合我行动。
它难道是……被我潜意识呼唤进来的吗?
不管怎么样,它现在已经很接近劫匪了,如果它有机会发动突袭,就能给我创造数秒钟的间隙,让我跨过这不足二十步的距离,将对方纳入近身战的范围之内。
但那名劫匪要扣动扳机,连一秒都不需要。
至少能让那把枪从蕾莎头上移开的话……
该从找到突破口呢?
快想想,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条件?
可以瞬间扭断常人手臂的怪力,通过接触让人在数秒钟失去意识的魔法——身为不死者的最大优势在接近不了目标的此刻根本排不上用场。
不,不对。
我突然间醒悟过来。
我最大的优势,根本不是这个。
而是我是个死人。
是我曾经死于被眼前这个人布置的杀局,又再度被蕾莎召回人世间的这个事实本身。
已经死了的人,是不必再惧怕死亡和伤害的。
一个方案逐渐成型,我决心在这上面赌一把。
“哼……”我勾起了嘴角,让嗤笑的声音从鼻子里发出。
意料之中地,劫匪停止了后退,警惕地瞪了过来:“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我迎上他的视线,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倾尽自己能表现出的所有不屑,“笑你输得难看。”
“你说什么?”对方的眼中清晰地点起了愤怒的火花,抓着蕾莎头发的手加重了力道,让她皱起了眉头。
“你好好想想,你分明已经输了,你输给了我,输给了警察。”我调动着脸部的肌肉,尽力维持这副虚假的冷笑,让每一寸脸部线条坚硬如铁,不在这里出现破绽,“可你居然还不肯承认这一点。”
“我没输!你们这帮蠢条子还没抓到我!”他突然激动起来,原先的冷静不见了踪影,高了八度的声音在空旷封闭的仓库里回响。
我现在正触犯着人质谈判的禁忌,原本谈判应当尽量缓和谈判者与劫持者之间的关系,但我却反而不断刺激劫持者,激化了矛盾。
拙劣的谈判技巧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只能剑走偏锋让他露出破绽。而他那对执法人员,或者说对于我,那异乎寻常的胜负心,正是他最大的弱点。
“想想看吧,你的同伙都落网了。就算你逃出了这座城市,你也是要被通缉的。”
“被通缉了又怎么样!今天我能走掉,以后也照样能走!”他激动地叫嚣。
很好,就差一点了……
“就是你嘴里说的蠢条子,撞破了你的计划,抓住了你的同伙。你还策划了两次针对我的谋杀,全都失败了。到头来我还是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而你已经快穷途末路了,你还敢说自己能逃得掉?”
我每说一句,他脸上便多一分狰狞,毒蛇一样的青筋从他额角跳出。
“你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杀了她你就铁定要落网了。是我赢了啊!现在,我站在这里,没有枪也没有防弹衣,你却只敢对着人质准备逃跑。为什么呢?”在这里,我大声抛出了最后一击:“因为你害怕我啊,毕竟你输给我了那么多次——”
我在这里停住了,看着转眼间从蕾莎头上转而指向我的漆黑枪口。
这个人是个连警察都敢杀的亡命徒,但蕾莎对他而言,始终是重要的人质,而我,正是他恨之入骨的警察。如此以言语刺激,他自然会将矛头对准我。
“毫发无损是吧?”颤抖的声线饱含杀意。
话音刚落,手枪便冒出了火光,发出震耳的砰响。
我感觉到子弹洞穿了我的大腿,撕裂我的肌肉。
我痛叫着捂住腿上的枪伤,子弹的动能让受伤的腿不由自主地弯曲,让我半跪在地。
砰——
第二枪接踵而至,穿透了我的肩胛骨。
“唔——”我再度发出沉闷的悲鸣。
“怎么突然就站不住了?你刚刚不是很威风么?”
我抬起头,看到了已经对准了我眉心的枪口,后面是一张完全被疯狂和嘲讽占据的脸。
只要扣动那道扳机,子弹就会穿透我的脑壳。
对他而言,现在我的性命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胜券在握。
而这,正是他最松懈的时候。
就是现在了!
黑色的影子从一侧飞出,扑在他的头上,然后抓着他的兜帽挂下去骑在他脸上,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
“啊!”无从预料的突发状况让他惊叫出声,他下意识地甩头,但黑猫死死地抓住他的兜帽不放。
而我早已起身,朝他笔直冲去。
突发状况让劫匪陷入混乱,他无法松开抓着人质的左手,也不可能对着自己的脸开枪,情急之下只能用上持枪的右手,用枪托砸向骑在他脸上的不明物体。
五零二蹬着他的脸跳开,他恢复了视野。
而我,已经冲到他面前,朝他扑去了。
我的眼中如同慢放影片一般清晰地映出了他双眼睁圆的整个过程,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大腿和肩膀各中一枪的人还能行动得如此迅速吧。
我伸出手死死箍住他持枪的右臂向上举起,混乱之间劫匪扣动扳机,子弹对着房顶呼啸而去。
我再抓住他抓着蕾莎头发的左手小臂,在两只手上同时施加力道,用尽全力捏了下去。
这是我在成为不死的怪物后捏得最用力的一次,强劲的握力让他的双臂骨骼都发出濒临碎裂的爆响,在剧痛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双手。手枪从他手中落下,蕾莎也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她从我们之间钻出,闪身到我身后去。
双手被抓住情况下他依然坚持挣扎,他大吼一声仰起头,然后用额头对着我撞过来。
头槌的冲击让我感到了一点疼痛。
只是一点,连一丝眩晕感都没有。
我毫不犹豫地回以头槌,一头撞断了他的鼻梁。
很遗憾,和一个对疼痛麻木的活死人拼这种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格斗招数,恐怕不太明智。
这是为蕾莎的!
紧接着就是第二发头槌,我撞断了他的门牙。
这是为那个孩子的!
直贯大脑的冲击和神经难以承受的剧痛几乎夺走了他的意识。他双眼失去焦点,脑袋像是没法被脖子支撑似地晃动,双手也失去反抗的力道。
趁着这个时候,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向前推去,同时一脚扫向他的脚跟,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接下来,只要让他失去意识……
生命吸取,这是为我自己的!
他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个反应让我懵住了。
因为我根本还没开始用上生命吸取。
但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看上去不是装出来的——面部扭曲,鬼哭狼嚎到声音走样,甚至于双手开始不受控制抓挠起自己脸颊来,指甲深深地嵌入肌肤划出血痕。他的身体像一条被开水烫到的蛇那样扭动起来,反抗力道之大让我也好不容易才按住他。
紧接着,他的皮肤上开始浮现出大大小小的伤口,转眼间就开始出现溃烂的迹象,一股我很熟悉的恶臭扑面而来。
是尸体腐败的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
“哼,总算是起效果了呢。”蕾莎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扭头,她正抱着双手盯着几近神志不清的劫匪,一脸解气的样子。
“你做的?”我问她。
她点点头:“这个法术叫‘尸腐诅咒’,是攻击型尸术的一种,起效很慢。效果嘛,如你所见,能让生物的身体像尸体那样溃烂,是很痛的,被他抓住的时候我就对他下了咒。”
“那你从一开始……”我愣愣地看着她。
“从一开始他就没法拿我怎么样,其实我随时都可以直接用一发更厉害的咒语甩死他,这种不懂魔法的小毛贼在我眼里比地精还嫩。”她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这大概是她的世界里特有的修辞吧。
“那、那你为什么还被他劫持到这里?”我不明白了。
结果她反倒对我回以一脸的莫名其妙:“是你跟我说罪犯必须要活捉的啊,所以我才只能用上这种温和的法术,不然就冲他拿那个叫‘枪’的武器指着我这点,他早就该死好几遍了。”
温和?
我无语地转头重新看向被按住的劫匪,手中的反抗力道明显小了下去,他现在像是发着癫痫一样全身抽搐着,眼球向上翻去,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
从一开始这个劫持对蕾莎就没有什么威胁,她对我所说的“不必担心”其实是这个意思。
那刚刚全是我自己在瞎折腾么……
把我的担心还回来啊。
我感到一阵脱力,放开了那名劫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够了,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的吧。”我对着蕾莎摇了摇头。
“已经停了,安心吧,虽然腐烂发作的时候很痛,这会儿就停下来的话只会有一些皮外伤罢了,顶多有一点感染,尽快治疗就不会有问题,他只是痛晕过去了。”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这个时候专案组的增援终于赶到了。
“这就是最后一个了吧。”蕾莎移步到我的身旁。
“嗯。”
“都结束了呢。”
“是啊……”
一切都结束了。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我终于是将全部的三名劫匪都抓捕归案了。
我竟然真的做到了。
然而在真正完成这个心愿的这一时刻,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了心中的空虚。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
不论对着自己的内心问出多少次,答案令人失望地保持一致。
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从下定决心追查这个案子的时候起,我化身为猎人,让自己从罪人的身份中暂时解脱出来。而现在猎物全都落网,褪去猎人的身份,我再度戴回了那道枷锁。
解决那起案子可以稍稍减轻这份罪恶感,但始终是没法根除的。
因为那个孩子所遭遇的,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那凌一,你有好好想过了吗?你要跟我去我的世界,还是……”蕾莎语气平淡地对我抛出了那时我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
“……”我垂下了眼睛,依旧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应该不难选择吧,就算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至少也算是活着。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蕾莎歪头俯瞰我的脸,“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走么?”
“你希望我选择跟你走?”我朝她瞥去一眼。
“我、我无所谓啦,看你自己选择。”她别过脸去。
她说的没错,照理来说要做出选择根本不难,在另外一个世界活下去,或者死亡,一般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除非是那种万念俱灰一心想死的人。
我也想继续活下去,哪怕是在陌生的世界,以这样的身躯。
有蕾莎在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致使我犹豫不决的,是那个我无法弥补的过错,那道注定永远桎梏我灵魂的枷锁。
我早已经意识到了,我根本没法做到抛下这边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那种逃避一般的选择只会让罪恶感更加沉重。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在这个答案本应显而易见的选择上多作思考,把它一再向后推去。
“我不知道。”我垂下头,始终还是没找出一个让自己完全接受的答案。
“是因为那个孩子的事情?”她在这一点上倒是很聪明,马上就看穿了我的心事。
我以沉默来作为肯定的回答。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轻叹一声:“果然会变成这样呢……”
“凌一。”我听见她认真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中平静如水。
“说不定……我可以治好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