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日光从东侧缓缓攀升到正中，像一位气喘吁吁的登山者，明明终点已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迈不出下一步。
“喂...”
我睁开眼睛，使出浑身解数，抓住倒在旁边的塑料水瓶，半瓶水在里面晃荡，将反射的日光投到瓶壁上，五颜六色的。
“妹妹...轮到你...喝水了。”
嘴唇粘着我的牙齿，晾干的黄色牙垢在嘴里泛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好在我的舌头因缺水而变得迟钝，味觉系统不是很敏感。
我让唇瓣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尽量减小嘴巴开合的幅度。我不敢张嘴，怕一不小心扯裂了嘴唇上干燥的皮，血流不止。
我把矿泉水瓶撂到地上，用手指轻轻一弹，水瓶立刻咕嘟嘟地转到坐在对面的人面前。她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小口，又拧紧盖子。
喝了水的缘故，她顿时活力了不少。轻轻翻了个身，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体。
“别马上就咽下去...在嘴里含一会儿，润润口腔...”
我实在不想说话，每讲出一个字，对我干得冒烟的声带来说都是折磨。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你也喝口吧，”说着，艾泽莉撒用食指轻轻一弹，水瓶又咕嘟嘟地滚到我脚下：“还有一半儿的水，够喝的。”
“不...”我摇摇头：“这是规矩。”
“臭屁的规矩...快喝一口吧，你挺不住的。”
我的嘴唇弯出一抹苦涩地笑，用手缓缓将水瓶推到一旁。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瓶壁上，我强忍住想将它一饮而尽的冲动。
“这是荒漠里的规矩，你可能没听说过...男人一天三口水，女人一天五口水。在茫茫荒漠缺水严重的时候，都是这么安排的。”
艾泽莉撒张张嘴，想要反驳我什么，但终究还是因为嗓子干燥而闭口不言。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像我这样的六阶机械师，在经受了连续两天重度缺水的折磨之后，也会变得同普通人一样脆弱不堪。
已经在海上漂泊两天了，小船随着浪花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不知随波飘到了哪里，唯一知道的就是离陆地还很远。
艾泽莉撒在昨天中午苏醒的。跳机那次并没有伤到她的灵魂深处，不然她不可能只休息一天就醒过来的。或许这就是不幸中的幸运吧。
浪花拍打在船檐上啪啪地响，周围环境的衬托让这节拍声显得静谧无比。一下一下地犹如古老的钟楼，记录着我们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
“喂，你说，委托人那边现在在干嘛？”
“我猜啊...他们正开着快艇，在海上四处找我们呢。”
“哈哈...你可真乐观。”艾泽莉撒开玩笑似地乐了两声，露出那颗黯淡无光的虎牙。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短时间内，他们是找不到我们的，就算他们定位了那架飞机的黑匣子也找不到的。毕竟，我们随海波不知飘了多远，早就离飞机失事的地方很远了...”
我默言不语。虽然不想承认，但艾泽莉撒说的是对的。
我们不知还要在海上漂多久。两天过后，也许还有三天四天甚至一周等着我们度过。但如果幸运的话，半个小时之后就会看见他们疾驰而来的船只。
一直到夕阳下落，我掏出手表，操动发僵的手指点了几下屏幕，拨出一段电话：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唉...果然还是不行么。
又恢复了之前在城市废墟里的日子，根本没有哪个国家的局域网愿意将里海覆盖。
贴在耳边的手无力地垂下，我抓起身旁的水瓶，打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小口。冰凉柔顺的液体滋润着我发干的舌头，我舔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好好地润洗了一下口腔，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吞下肚。
真希望水能黏在我发干的嗓子上啊，好让它一直保持湿润。这样一来，虽喝不到水，但起码能让我舒服一点儿.....但这纯粹是想象，因为水流不到一秒就顺着我的食道滑进肚里。
喝了口水之后，我感觉一下子精神多了，甚至还产生了饥饿感。明明下午那阵子一想到食物就忍不住干呕的。
“妹妹，你是不是还有压缩饼干？给我一块儿。”我伸手要拍艾泽莉撒的肩膀。
回答我的是艾泽莉撒均匀的喘息声，她不知何时便已睡着了。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要不要把她叫醒？
迟疑片刻，我叫醒了她。艾泽莉撒睡眼朦胧地坐起身，干巴巴的唇瓣没有一丝血迹。
“喝口水吧，已经是晚上了。”看她这般可怜的模样，我拧开水平盖，凑到她嘴边。
望着瓶里晃荡的小半瓶水，艾泽莉撒的瞳孔里射出期待的目光来，但片刻之后，目光又沉落下去：
“算了...还是不喝了吧。”艾泽莉撒摇摇头道：“我刚睡醒，不太渴。”
我一边劝她别逞强，一边把瓶口贴近她的嘴唇。但艾泽莉撒始终摇头拒绝，我只好拧紧盖子收起水瓶。
“唉...好吧，既然你执意不喝的话。”
我叹了口沙哑无比的气。我知道人在刚睡醒的时候最容易口渴，她一定在逞强。
我向艾泽莉撒要了块儿压缩饼干当做晚餐。沉甸甸的饼干块刚一咬开便碎成了干巴巴的粉末，糊在口腔壁上怎么弄也弄不掉，如同吞了口遇空气既干的强力胶。我强行将这满嘴的黏糊咽下去，顺着我的食道滑进肚里，将残留在唇缝中的湿润一并带走。
咳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东西了...
“喂...实在咽不下去的话，我的那口水让给你...”艾泽莉撒轻声道。她同我一样，因口干舌燥而不想去震动声带。
我摆摆手，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卧倒在船的另一侧。浪花拍打小船叮当作响，我居然觉得那声音很像风铃——大概是我幻听了吧。
意识渐渐模糊，隐隐袭来的倦意让我感到一阵欣喜：某种层面上来讲，这是一种身体好转的标志，因为极度难受的人往往是睡不着觉的。
“呐，妹妹...我睡了。”
艾泽莉撒没回答我。恍惚之中，她耷拉着脑袋闭目休息，像在思考着什么。
“果然...还是太浪费了吧，我喝水的话...”
良久，少女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你要水喝么？”我没听清她说什么。
“不，”少女抬起头，干巴的嘴唇扬起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我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喝水了。”
“喂，别闹...你挺不住的，别太高估自己的身体。”
“挺不住就挺不住吧。”艾泽莉撒合上双眼摇摇头：“反正...反正来年生日我还是死，把水给我喝的话，跟浪费资源没什么两样。”
“喂，能不能别说傻话？”
我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一下从船上站起身来，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决不允许。”
艾泽莉撒牙齿轻轻勾住嘴唇，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水瓶，拧开盖子凑到她嘴边，道：“喝吧，今天还欠着你一口呢。”
她同之前那般拒绝。但这一次我态度坚定，艾泽莉撒拗不过我，只好张开小嘴喝下一口。
艾泽莉撒喝水之后便又倒头睡下了。我实在忍不住嘴巴的干涩，伸出舌头舔了舔粘在瓶口上的几颗小水珠，然后把手指伸进瓶里一转，用挂在手上的水珠擦了擦干裂到一呼吸就痛的鼻孔。
呼，大概就这样吧......
没事可做，还是早点休息，节省体力为好。
意识渐渐模糊，我沉沉地睡下。待早上醒来时，我看到一艘大船停在旁边，小泉的长发随着海风轻轻飘舞。我被她抱上船，躺在船上的柔软的床榻上，小泉微笑着递过来一杯水，我接过玻璃杯一饮而尽......
我睁开双眼，注视着湛蓝到可怕的天空，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哈哈...里海这么大，小泉他们怎么可能在的时间内找到我。
我自嘲一笑，摇摇头，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艾泽莉撒？！”
我忽得看见艾泽莉撒正坐在船的甲板上，双手抓着船檐，她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准备下海的潜水员。
“你...你在做什么？！”
艾泽莉撒没搭理我，一点点松开扶着船檐的手，身体缓缓下移。
“喂！艾泽莉撒！你给我回来！”
飙升的肾上腺素让我一下子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给她拽回到船上来。她的脚已经湿透了，显然落入了海水里。
“你干什么？！找死啊？！”我撕扯着沙哑的喉咙冲她怒吼，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个踉跄扑倒在她的怀里。
“放开我...让我下船...”
少女拼命挣扎，想将我推到一旁，奈何她全然没有那股力气。
“你下船干什么？喂鱼去啊？！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就不行？！”
“让我死吧...”少女用我根本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说，让我死...好、好省水...”.
少女双眼半闭，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反正...反正我二百多天之后还是死，早死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又在说什么瞎话！”我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
“我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你自己去寻死！绝对不会！”
“怎么这么傻...我留在船上，除了浪费水之外还有什么用...”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有用就用没用就扔掉的工具？”我用力摇晃她的肩膀，震动沙哑的声带吼道：
“你是人，一个鲜活的人！你不是工具，至少在我眼里你不是！明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提你二百多天之后怎么怎么样？你现在不还好好地活着呢吗！”
“你傻呀...我只是受人委托来救你，我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这是为你好，为了省水给你，让你活下去......”
“好...好！为我好是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双手扶住她的脸颊，尽管缺水，她的肌肤却还是那般水滑细嫩：
“我其实是个害怕孤独的胆小鬼！你若死了，我孤身一人在海上漂泊会被活活吓死的！所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艾泽莉撒不说话，粉嫩的鼻腔轻轻抽搐，像是在哭。
“实话告诉你吧艾泽莉撒，从你提起过去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思考怎么弄掉你脖子上的项带，知道吗？到现在，我已经有很多很多思路，很多很多想法了！以前我不敢说，但现在我有足够的勇气去说了：我一定会救你的，赶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弄掉你的枷锁！相信我！”
艾泽莉撒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我，那对漂亮的眼睛因缺水流不出一滴眼泪，但我却清楚地看见了翻腾的泪花。
“你傻呀！就算你真的解开了你也救不了我！给我扣上这带子的是我的组织，一旦它被打开，组织那边立刻就会知晓！他们肯定会对我发布通缉令，派各式各样的杀手来除掉我！到时我就算不死，也只能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到时再说到时候的事儿！听着！艾泽莉撒！”
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该怎么去表达了。那份从一开始就埋藏在心底，欲表达却找不到合适文字的情感：
“我要你活！为了什么都可以！人也好物也好空气也好！没有理由就给我硬找个理由！总之！我要你活！”
怎样的过去都好，怎样的未来都好，只愿你永远活在这世上，随时随地唤起你的名字，都能看到你回眸一笑的模样。
我会努力让你摆脱痛苦，让你的存在变得美好，为此我会舍弃所有能舍弃的东西......但，在一切还未到来之前，只愿你心存一丝希望，继续坚强地走下去。
我要你活，只要你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