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听“歆雪华”的话,是因为过于低估了“真相”的分量。
被人用AK47对准脑袋的那一刻,李天同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母亲的异样,其实从好多年前就开始了。
李天同的印象当中,自从出生开始,母亲就在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身体状况。简单时母亲只是叫住正在玩闹的他,要他张嘴说“啊~”,然后看看嗓子是不是发炎;有时则带他去自己工作的医院做验血、胸透之类的常规检查。虽然躺在病房里,闻着讨厌的消毒水味,但平日忙碌的母亲就守在身边。幼小的孩子并没有丝毫的不安或者反抗,也许是因为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吧。
上了小学,最开始他只是暗自得意只有自己可以随时逃掉讨厌的课——因为口袋里是母亲准备好的假条,只要说不舒服,马上可以大大咧咧地回家休息。偶尔的几次“真”生病,母亲更会安排他住院,然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至少玩上一个礼拜。上中学那一年,同学家养了只仓鼠,他兴致勃勃地跑去看,却突然觉得眼睛奇痒无比,然后不停地打喷嚏,以至于喘不过气来,被送到了医院。虽然检查的结果,就是比较严重的过敏反应罢了,但母亲却严令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百无聊赖之中,他每天都溜进母亲的办公室上网。于是乎在误入了某个高手云集的黑客论坛之后,李天同从此彻底放弃了和母亲一样的医生之路,决心成为一名虚拟世界的独行侠。
等到再长大一点,他就不是那么喜欢往医院跑了——被看作病怏怏的少爷,又怎么和朋友踢球打架?更甭提被女孩子喜欢了。而且身边的朋友们,没听说有谁一个月体检一次的。自己到底怎么了?难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吗?去问母亲,只会被冷冷地搪塞过去。这一切都只让他更加的好奇。
两年前,因为考进了戎扬高中的理科实验班,母亲给李天同买了一台当时市面上最高配置的笔记本作为奖励。李天同用这台笔记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入鹭翱市医院的数据库,找出了自己的病历。当寻找了很久的那个窗口终于在电脑屏幕前展开的时候,他放在键盘上的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是一部记录得详实到可怕的病例。从他的出生开始的十六年,每一次的体检结果都被细致地记录和分析,他的身体出现的任何微小的变化都被密切地追踪。而作为“主治医”的母亲,在填写这一切的时候那不掺一丝感情的、冰冷的医生口吻,更让他瞬间觉得自己是在阅读一份对实验小白鼠的观察日志一般。
可还没等他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就被数据库的监控程序发现了。他仗着电脑性能高,很快就突破了监控程序的重重堵截逃了出去,也没留下什么能够被追踪到的痕迹。但是有人曾成功入侵数据库这件事被察觉后,防御系统立刻被加固了数倍,让外部侵入变得几乎不再可能。
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花了一晚上就入侵成功的这个小小的市医院数据库,其实一直被相当于中级军事设施的防御系统保护着。在他入侵成功之后,这个等级被提升到了机密军事设施的程度。
到底母亲担任院长的这座医院是什么地方?这个城市、和背后的某种巨大的力量,究竟在试图隐藏着什么秘密?而她——究竟只是一个过度保护的母亲,还是一个冷酷的实验者?
这些问题苦恼着他,纠缠着他。可是如同林昱远对他的了解,李天同一直是一个在乎后果的人。如同编写程序,他需要一步一步的过程和证据引导的答案,而不是贸然强求的结论。所以他忍耐着,在母亲面前依然面带笑容,不让她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自然,在朋友面前,也只字不提自己的烦恼,依然扮演着那个优秀而风度翩翩的好人李天同。
可是那份填写得密密麻麻的病例,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靥。
反复的调查,不断精进的黑客技术,只让他模糊地触碰到了某个巨大的轮廓,却一直看不真切这一切表象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欠缺的,是一个切入核心机会。然后,他就可以获得所有的答案。
神秘的转学生的出现,恰恰给予了他这样的机会。
“所谓的真相,从来也不会比你最坏的预想更好。”
是的,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可是,当渴望了那么久的真相摆在眼前,又有什么能阻止他再向前跨这一步呢?
发现这个隐藏在废墟当中的地下城,其实也是出于偶然。
在调查“歆雪华”给的那份药品清单时,他偶尔注意到医院购入这些药品之后,都会辗转发送到别的什么地方。从快递公司的收发信息中查找,他发现这些药的运送地点,都是鹭翱废弃区划的一个地址。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辆高级车进入了那栋废弃的写字楼的车库里。轻易入侵了这个设施的无线网,他操纵车库的卷帘门打开了一个缝,正巧是监视摄像机的角度察觉不到的大小,然后钻了进去。
本以为只要注意保安的巡逻路线,小心不被监视摄像头拍到,就可以不被发觉,却不想被一个忙里偷闲擅离岗位出来抽烟的保安撞了个正着。
被几个人拖到一间审讯室一样的屋子,在几个大汉的轮番拳打脚踢的逼问之下,他也执拗地没有说出和母亲的这层关系。
如果说出口,就会得到答案。但是在这一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冥冥之中自己一直拼命想要的,只有自己的猜忌和推理都是错的这个答案而已。
最后,他们把他拖到焚化炉前面,威胁着要把他打死然后烧成灰烬,但他仍然没有说话。一个身着军用迷彩服的男人举起了手里的步枪,将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开始了倒数。
“十,九,……”
就要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城里丧命了吗。
小远还有小晗,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会为自己难过的吧。
母亲……也会很困扰的……吧?
眼前浮现出每一次生病,母亲那总是欠缺感情的脸上浮现出的焦灼神色。还有两个人共进最后一顿晚餐的时候,母亲许久不见的笑容。
他自嘲地苦笑。
即使得到了真相又怎么样?
明明不去在意那些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一直做你的好儿子。就可以不去怀疑你,就可以一直爱你,不用以这种形式结束一切。
即使终于能够这样想,事到如今,也已经太晚了啊。
“……五,四,三……”
他闭紧了眼睛。
就在这时。
“[沙沙]……”
迷彩服男人腰间的步话机突然传出了声音,
“Alarm Gray,Alarm Gray,目前主宴会厅发生骚乱,全体B级以上战备人员立刻到B54口集合,重复一遍……”
迷彩服愤愤地啐了一口,把AK47的枪口从李天同的脑袋上拿开,摘下步话机回话道,“九队这儿还没完事呢,过去不了。”
“[沙]九队,重复一遍,是Alarm Gray,报告位置,现在派人过去接替你们的任务。”
迷彩服狠狠地骂了一句,看了看手下的几个人,
“他X的看来还非去不可了。”
手下们也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表情。他再次按下通话键,
“收到。目前位置B8Z,立刻移送目标到B89房间,在那儿会合吧。”
李天同禁不住浑身脱力般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暂时他们是不会要自己的命了……
迷彩服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把李天同勉强拽了起来。
走廊很暗,只有走廊两端的两个紧急通道标志幽幽地闪着绿光。迷彩服用力跺了跺脚,声控开关没有反应,他发狠似的又跺了几脚,仍然昏暗一片。他砸了咂嘴骂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伸手去掏腰上别的手电。
Alarm Gray……
有过几次入侵军队背景的数据库的经验,李天同知道这个是“和敌方交战中”的意思。
难道是……?
他们在手电笔状的白光中向前走,就在经过安全通道的绿色灯箱下面那一刻。
李天同的猜测被嗖地擦着耳朵飞过的子弹,和它穿过肉体时的钝响证实了。
刚刚还扭着他胳膊的男人惨叫着抱住肩膀倒了下去。
其他几个手下立刻惊慌失措地去掏枪,却被间不容发的几颗子弹击中肩膀或者膝盖,惨叫成一团。子弹的爆鸣在空荡荡的走廊四壁碰撞,震得李天同头皮发麻。
迷彩服显然对真枪实弹的战场并不陌生,冷静地立刻举枪还击,趁敌方的枪声一停,就飞快地钳住李天同的头发强迫他站起来,然后举起步枪抵住他的后心,向着先前子弹飞来的方向吼道,
“出来!!不然我一枪蹦了他!!”
没有回话。
“听见没有!!滚出来!我数到三!”
“一!二!”
“等等等等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李天同瞪大了眼睛。
等到来者走进绿色的幽光里,虽然之前被这群人拳脚伺候的时候眼镜已经被踩得粉碎,李天同无法用“大跌眼镜”来表达自己的惊讶,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小远??!!
这个人两手举起在半空,右手食指离开扳机地握着枪柄,身上穿着西服,脸上还带着奇怪的面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某种意义不明的cosplay。但是这个人的体形还有声音,都无疑是自己的好友林昱远。
“把枪扔过来!!现在!!”
“好好好!!”
林昱远赶忙回话,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把枪放到地上,然后用力踢了一脚,但是好像因为这条借来的西裤太肥了影响了行动,他居然没有踢中,“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上,让李天同和迷彩服很是囧了一下。幸好他赶紧爬了起来,又很认真的补了一脚,那把手枪才终于喀拉拉地滑了过来。
迷彩服一脚踩住滑过来的手枪,用力把它踢向身后,对着林昱远吼道,
“你他X的是这小子的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林昱远被他吼的浑身一颤,噼里啪啦地连声答道,
“这是误会误会啊!!我我我们都只是迷迷路了不小心闯进来的而已,不是说年轻人要适当地迷路才能找到人生嘛……”
“臭小子!!你耍我是吧?!”
迷彩服暴怒之下,从李天同的后背挪开AK47的枪口,转而指向林昱远。
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红色的影子如同闪电的强光般乍现在他面前,在他的视线聚焦之前,那柄AK47已经连同他的半个右手一起飞了出去。
“…………唔……唔哇啊啊啊!!!!”
仿佛看到怪物一般,迷彩服发出了混杂着恐惧的凄厉惨叫。他丢下了李天同,捧着手腕,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瘫倒在地。意识的最后,是昏暗的视线中冰一般的两点金色,和那个红色蝴蝶般的身影手中的银蓝色光弧骤然落下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