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厄巴顿毕竟是被众人忌讳与畏惧的狂月魔族,自然不可能被区区一位少年动摇内心,他意味深长地扫了克洛涅斯一眼,淡淡地反问道:
「小鬼,你一直在强调人生目标,但人这一生,真的存在所谓的人生目标吗?」
「什么?」
克洛涅斯微微一愣,而厄巴顿嘴角噙着凉薄的笑意,异色的眼瞳在昏暗的红光中透着深深的诡谲,他缓缓开口道:
「你理所当然地将人生目标挂在嘴上,但人生目标未必是一个客观实在的概念。世上绝大多数个体都是凭着惯性活着的,只在被施加外力的时候才会偏转方向,他们在世界运作中的定位不过是零部件而已,你认为他们真的拥有人生目标吗?难道他们口中的人生目标,其本质不是由他人所施加的使命或是职责吗?就像蚁群中有工蚁、兵蚁之分,人生的目标也好向往也好,看似充满光鲜亮丽,充满生命的浪漫,但它的本质是什么?是对跃升的贪婪,是对变化的渴求,世界需要的是流动,而不是固化,所以人生目标才有了现实的意义。」
克洛涅斯忍不住皱起眉头,从社会的顶层设计角度来说,人生目标的确是实现阶级跃升的内驱力,而这种内驱力的诞生,又的确来自于外在客观环境,越是存在悬殊的差异,这种内驱力便越是强大,但他还是摇头道:
「你还是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过分刻板化了这个世界的客观性。从社会价值的角度来说,人的人生目标确实有被社会『规划』、『驯化』的痕迹,但从个人价值的角度来说,人生目标是完全内源化的东西,举个最极端的例子,从社会存续的角度来说,跨种族的爱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但一个人族会不会爱上哥布林,却完全取决于他自身,他与哥布林的结合,对于社会而言无疑是负价值的,但对于他个人而言却是正价值的。」
「——」
克洛涅斯的举例让厄巴顿一时哑然,他无法想象那究竟得是多么诡异的人族,才会爱上种族截然不同的哥布林,但对于克洛涅斯的说法,厄巴顿依旧是不屑一顾,他冷哼一声,说道:
「你所谓的人生目标理应是普遍化的概念,既然必须得是普遍,为什么要以极端的少数派为例?架构起社会的是多数派,少数派的意见不过是偏差值而已。」
「幸存者偏差的确存在,但没有少数派——没有差异的存在,世界只会走向固化,任何人都不应该忽视少数派的意——」
克洛涅斯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坠入到某个陷阱当中。
见状,厄巴顿顿时漏出无比低沉的冷笑,他异色的眼眸中静静燃烧着火焰,略带挑衅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的父母为什么会死?我们又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少数派威胁到了多数派的利益。说实话,我根本不关心所谓的人生目标,但我无法忍受你用人生目标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来掩饰世界背后丑恶的规则。你问我的人生目标?那还用问吗?」
厄巴顿额头的四片黑色逆鳞悄然变色,渐渐染上一丝丝的猩红,仿佛与血管相连,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愤怒,他眼神冷酷而森然,沉声道:
「站在我的立场上,从孑然一身的我的利益出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挣脱这该死的牢笼,把妨碍我复仇的人通通杀个干净,让压在我心头这一口郁气彻底得到解放!」
轰!
恐怖的杀气从厄巴顿身上骤然爆发而出,好似实质性的浪潮,甚至虚空中仿佛有一头巨龙凝聚出庞大的幻影,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毁灭殆尽,克洛涅斯等人也是忍不住一阵晃动,但克洛涅斯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厄巴顿,视那杀气为无物,平静而有力地问道:
「杀干净之后呢?」
「……哈?」
厄巴顿猛地吊起眉梢,那锐利的煞气让比蒙都有些神色苍白,而克洛涅斯却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问道:
「我问你杀干净之后呢?从广义上来说,这样的目标勉强也称得上是人生目标,但显然只是一个短期目标,有人一辈子可能只有一个长期目标,有人则可能是靠着无数个短期目标生活下来的,既然你实现了这个短期目标,松开了这口压抑多年的郁气,那么,现在你要用什么来填满这口郁气消失后的空白?你会主动选择死亡,结束自己的一生吗?」
「有何不可?」
厄巴顿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对于投身于死亡他竟没有一丝的抵触,冷笑着说道:
「人都不是自愿出生的,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祝福你的诞生的。你要知道,对少数派施以恶意可比施以善意要轻松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异类,面对的恶意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但可笑的是,那些厌恶你诞生的,厌恶你生存的,却会由衷地期盼你的死亡,而那些为你的诞生而祝福的,为你的诞生而欣喜的,却如何也无法接受你的逝去。我从深深的忌讳中诞生,活在永恒的罪恶与恐惧中,最后却能死于无数人的祝福当中,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
「——」
克洛涅斯彻底语塞,路西法认为自己是自然秩序的化身,而厄巴顿的偏执又是别的方向,他只是凭着一股复仇的执念而活下去的,对于他而言,整个世界都处在敌对面上,他本身就是逆鳞的化身。
「毁灭永远比创造简单,我认为的人生目标应该是建设性的,既不是为了社会价值而舍弃个人价值,也不是为了个人价值而背离社会价值,而是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统一,但我不会将我的观念强加于你,我知道这是浪费时间。」
克洛涅斯淡淡地说道,眼神反而是愈发平静与坚定,而厄巴顿此刻已经是收敛起方才的杀气,闻言不禁挑眉道:
「那你又为什么要和我争论?」
「因为我看不清我自己,而你们极端的理念,能帮我剔除很多杂质,让我更了解我自己,让我能——成为我自己。」
克洛涅斯的眸子通透而纯澈,仿佛不掺杂任何的情绪,见状,厄巴顿不由哑然良久,而后才是冷冷一笑,说道:
「你与我们截然不同,但也是不逊色于我们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