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画布、空白的笔记、空白的墓碑、空白的路标、空白的人生、空白的未来……空白是一个格外刺激想象力的概念,当人注视一无所有的空白的时候,获取外界信息的感官便失去意义,仿佛被同化般连感知都会变得空白变得纯粹,而在这不见杂质的感知世界中,一切的认知与思考都只能从想象中发散出去,那一刻便是人的思想飞向宇宙的时候。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盯着空白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那种思想飞舞的快乐的。
在长达十秒钟的沉默后,别西卜忽地眉梢微微挑起,他的视线依旧锁定在空白的纸牌上,嘴上却是有意无意地开口道:
「捡钱的,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颇为心机的发问,乍一看只是在确认对方的情况,实则藏着一个暗示,表明自己已经看到了某些事象,巧妙地煽动起对方的对抗心理,只要对方有极强的自尊心,那么不管究竟有没有看到,对方都只能以「看到了」为前提进行回答。
多拉格微不可察地一眯眼,大脑前所未有地极速转动起来,化作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道:
「颇为模糊,但无比璀璨,大抵是我在火山口享受宝石浴的光景罢。」
「你也不嫌硌得慌。」
别西卜忍不住咋舌道,而多拉格瞬间掌握住反击时机,转而问道:
「你所见的又是何物?」
「说不上来,似有似无,似远似近,如黑如白,如来如去,像是月亮在白天升起,像是梦境里嵌套着梦境,像是仰望天空时,也被天空背后的谁所仰望,像是探出头看水中倒影时,才发现自己才是倒影。」
别西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多拉格却是深有体会般地颔首道:
「原来如此,玄奥无比。」
「嗯,玄奥无比。」
「然也,妙不可言。」
「……」
「……」
别西卜与多拉格凝视着空白纸牌,视线的余光却打量着对方的表情,但完全分辨不出真假,只能故作深沉地垂着眼帘,仿佛是第一次参观抽象艺术又不想被认为无知的一般人。
「咦,我好像也看到什么了。」
伊莎贝拉忽地微微睁大眼眸,在她的眼中,那空白的牌面上隐约出现纹路,那并不是可以具体描述的图案,或者说,图案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些抽象的几何线条而已,但偏偏这些线条能刺激到人的视觉认知,似是无序交织的线条中隐藏着具体的含义,是混沌系统中本不存在的一种规律。
「这是……棺材吗?棺材里有个人?是谁?我?嗯……好像又不是?」
伊莎贝拉仿佛梦呓般呢喃道,神情充满困惑与迷茫,但很快,随着眼睛涌出一股干涩感,伊莎贝拉忍不住阖上了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牌面上的光景已经消失一空,仿佛只是一场幻觉,而方才的联想也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她本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棺材,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又好像只是无意义的线条。
「确实抽象。」
伊莎贝拉摇摇头,斜眼一瞧,便见利维坦也是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仿佛与自己的心情相同,而后者察觉到伊莎贝拉的视线,眉梢微动,淡淡地开口道:
「怎么?一脸纠结的,难道是看到你喜欢的人被人抢走了吗?」
伊莎贝拉下意识地瞅了出神的克洛涅斯一眼,又立刻扭过头来,瞪了利维坦一眼,低声道:
「我看到的是你被人埋进棺材里了。」
利维坦瞬间眉梢一挑,她颇有些古怪地望着伊莎贝拉,微微向后拉开距离,说道:
「你看到的东西和自己无关,反而和我有关?不会吧,你难道……对我有什么想法?我知道你有点闷骚,但不至于连同性也不放过吧?」
「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要不你先猜一下是谁把你埋进棺材里的?」
伊莎贝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利维坦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漠起来,而伊莎贝拉秉承着优良的贵族素质,不曾痛打落水狗,转而问道:
「你那边有看到什么吗?」
「说不上来,好像是被无数恶鬼给盯上了,还怪吓人的。」
利维坦微微皱起眉头,心有余悸地双手环胸,她从那些抽象的线条当中所窥见的,疑似成千上万的凄厉鬼魂,而她好像是被这些魑魅魍魉所包围,四面八方似乎有一双双冷漠的眸子在注视自己,让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悸感,但下意识地眨眼之后,又只觉那只是极为寻常的幻觉,试图重新回忆起那些线条也根本无从入手。
伊莎贝拉斜眼瞥了利维坦被挤压的胸口一眼,同为十二三的少女,两人之间存在天堑般悬殊的差距,她忍不住磨了磨牙齿,低声道:
「怕不是被无数色鬼给盯上了。」
利维坦捕捉到伊莎贝拉的嘀咕,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极为刻意地挺起后背,胸前的隆起顿时显出愈发美好的线条。
一旁,克洛涅斯并未关注到女同胞的内部斗争,他同样从空白的纸牌上窥见无数不可名状的图案,当意识凝定在空白牌面上的时候,周围的风景与人物便逐渐失去了形态,仿佛是自己的意识在主动排除杂质,他只觉自己像是站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而整个人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逐渐下沉,海水没过脚踝、膝盖、腰部、胸口、下颚、视线、头顶——意识仿佛朝着最深处在不断坠落。
诡异而神秘的几何线条在意识的深海中肆意地勾勒而出,像是在描绘某些画面,传递某些讯息,但克洛涅斯无法通过感性去认知这些线条的组合,纯粹的理性让他只能将线条定义为线条,而不知不觉间,密密麻麻的黑色线条铺满他的意识海,宛如无数的浓墨泼入清水当中,意识海被飞快地染为纯粹的黑暗。
纯黑,那与空白正相反,带给人一种冰冷而绝望的想象,克洛涅斯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躯,黑暗中不存在重力也不存在方向,仿佛连时间也渐渐失去意义,一切都在黑暗中走向静止的永恒,而漂浮在黑暗中的自己,像是枯寂太空中的一块石头,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无法认知,只是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不断坠落,不断深潜,不断彷徨——
「殿下?」
谁的声音蓦然将克洛涅斯的思考拉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便见伊莎贝拉正充满忧虑地望着自己,而大脑仿佛迟到般逐渐回归到此时此刻,他想起自己正在参观万魔殿的封印区域,真切的实感这才是从心脏开始蔓延到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