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令人扼腕叹息的往事,翻阅了万千遍,也便成了索然无味的琐事。
曾经令人黯然销魂的记忆,重复了万千回,也便成了无关紧要的记录。
那些美好的人与事,那些糟心的人与事,经过无数次的回味与审视,不知何时就成了历史的碎片,再生不出共情,再生不出爱恨,就连想念都不存在。
当一个人不再被过去所牵绊,当一个人连心都变成木石,那他还是他自己吗?那他还称得上是人吗?
我不知道,因为就连思考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只知道自己是克洛涅斯·达威尔,但那也不过是定义而已,就像空气是空气,流水是流水,那里不存在什么寄托或是内涵,只是存在着而已,于我也是如此,那些掠过的彗星,那些宇宙的尘埃,和我没有任何区别。
咚。咚。咚。
一颗心脏还在胸膛深处跳动,可那已经不是鲜活的血肉,一丝丝柔韧的木纤维生长在那里,像是寄生般取代了原有的肌肉纤维,更是不断延伸到动静脉乃至全身的毛细血管当中,不可思议地与无数的血管融合起来。
那根刺入我体内的建木枝桠,在〈挑战者〉无数岁月的干涉下,终于是与我建立起不可分割的联系,而我的感官也在那一刻骤然扩张,整个人的意识像是突然发生爆炸。
数不尽的风景如风暴般在大脑深处掠过。
那或许是宏观的天地,又或许是微观的世界。
那或许是完整的历史,又或许是破碎的记忆。
那或许有尽头的有理数,又或许是无止境的循环数。
那可能是生命的起源,那可能是死亡的对岸。
那可能是世界的本质,那可能是自我的根源。
那可能是众生苦寻的终极真理。
那可能是无人相信的残酷真相。
我知道,那里铺陈着一切的答案,通往着全知全能的门扉,但我的思考已经无法跟上意识的扩张,我只觉自己正化身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意识如同无数的枝桠般延伸出去,每一片叶子都深藏着一个世界,每一片叶子的生长与枯败都代表着一个世界的诞生与消失,那叶片中的亿万生命,都鲜活地生存在我的脑海中。
短短一瞬间,我仿佛经历着亿万种人生,无法计数的复杂情感涌向我的大脑,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那根本不是那么宏观而抽象的情绪,而是更为微观更为具体的情绪,无论是找不到家门钥匙的烦恼,还是战争中失去亲人的痛苦,无论是听到一个冷笑话而心生的尴尬,还是在沉溺在海水中逐渐窒息的绝望,太过太过具体的情绪冲刷着我的心灵,可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被橡皮轻轻一抹,所有的笔迹都消失,像是一阵风吹过来,迷蒙的雾气便散去。
就连我的意识,也在那一刻变得空无一物,可很快又从无尽的冷寂中苏醒过来。
——嗡。
这一刻,被木纤维取代的心脏上,一朵漆黑的荆棘花正释放出冰冷的光芒,而穿刺在我全身血管中的锐利荆棘藤,不知何时如同烙印般与血管——更与那些木纤维融合起来。
我知道,当建木枝桠与我的肉身建立起真切联系的瞬间,它也与〈灭界荆棘〉之间建立起了不可思议的联系,打破界限的嫁接在这一刻真实地发生了。
从天敌到共生,从对抗到交融。
将现存的规则颠覆,将既定的现实打破。
〈挑战者〉真正意义上展现出它的威能与价值。
——滋。滋。滋。
无法传递声音的真空宇宙中,诡异的杂讯却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世界本身在发出悲鸣,又像是古老者在褪去旧身寻求新生,而残破的行星表面上,我的身躯已经名副其实地化为木质,或许是某种树木,或许是某种荆棘,无数不可视的藤蔓从身上延伸出来,好似蛛网般将这颗残星吞没,又不断向远处蔓延,像是深深扎根在这片宇宙当中那样,没入了虚空,没入了远方的星系,更没入了坍塌的浪潮当中。
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平静得让人绝望,可我无比清晰地「看见」,名为「维度坍塌」的浪潮正在疯狂地逆卷,宛如拍打在崖壁上的巨浪,就算强大而恐怖,面对坚不可摧的存在,也只能掉头回返。
随着坍塌浪潮的渐渐消退,前方似乎依旧是一片虚无,但浩瀚的宇宙还在膨胀,维度已经在这片「虚无」中存在着,人们的视线迟早会穿透这片虚无,重新看见满天繁星的璀璨,重新捕捉到遥远的宇宙背景。
尽管世界的底层逻辑并没有发生根本意义上的变化,可当新生的〈世界树〉再一次伸展出它的枝桠时,万界之间的联系会重新复苏,换言之,维度坍塌将失去它爆发的根基。
只不过,这依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在当下,这以我的肉身为衔接、以〈灭界荆棘〉为根系、以〈世界树〉为枝桠的前所未有的嫁接种,仅仅只能支撑起我们这片小小的宇宙,但对于这个宇宙而言,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嗒。嗒。嗒。
耳畔隐约间响起钟摆的声响,那是时间在真实流逝的声音,在坍塌的浪潮远离的现如今,我身下的残星也终将走向崩塌的结局,那些无形的藤蔓并没有为它提供任何支撑,任凭它的星球表面出现无数的裂痕,滚烫的地核物质也是疯狂喷发着,最终,在远处恒星的引力撕扯下,本就破碎的残星被彻底吞噬。
残星的消失,并没有动摇到我的存在,恒星的引力也好,宇宙的辐射也罢,都无法动摇到我的存在,或许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到我的存在,我正无比清晰地理解到,自己在生命层次上的蜕变,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也没有兴趣考虑这是不是好事。
这个世界依旧是这个世界。克洛涅斯·达威尔也依旧是克洛涅斯·达威尔。
只是,背对着那颗理应是自己家乡的星球。
像封冻千年的古树那样,一动不动,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