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你可以通过声音知道许多事情。
比方说,罗修能准确听出某人的脚步声,父亲、伊蒂丝和维吉妮娅。
父亲走得总是很慢,将思考和走路这两件事结合的非常完美,他从不浪费时间。
伊蒂丝是个欢快的女孩,她会端来不同的食物,期待罗修对它们的反应。
负责料理食物的维吉妮娅,她是虔诚的教徒,走路的节奏最为匀称,处事不惊,她早已将灵魂献于神,发誓余生效忠于罗修父子,经常能看见她在夜里点起白蜡烛,对她信仰的神祇祷告。
正在伏案写字的罗修听见走廊响起脚步声,愈发接近,透出快乐和自信。
“进来吧,伊蒂丝!”
打开房门,女仆探出脑袋,她一脸惊讶地问:“哇!少爷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维吉妮娅比你稳重多了,她不会在半夜里蹦蹦跳跳,万一吵到老爷怎么办?”
“啊……我打扰老爷睡觉了吗?”
“我爸睡眠不太好,你看他才四十多岁,脸上就生了那么多皱纹,因为他总是在思考,人在思考时,表情会不自觉地收紧,而你呢,估计五十岁时皮肤还是滑滑嫩嫩的,你从不皱眉,脑子也平稳的保持静止,从来不转。”
“好过分,你骂伊蒂丝白痴吗!可她们说喜欢笑的女人也会老得快!”
女仆端来了一杯热可可,轻轻放在桌子上。
“为什么不是咖啡啊?”
“这么晚了,再喝咖啡会睡不着觉的!如果少爷半夜里辗转反侧,随时欢迎召唤伊蒂丝过来给你讲故事哟!”
“饶了我吧,现在最怕故事了。”
伊蒂丝用左手把托盘扣在肚子上,她大咧咧地凑过来,偷看笔记上的内容。
“这是什么呀?日记?情书?如果是情书的话,伊蒂丝会嫉妒哟,很可能明早在少爷的咖啡里下毒。”
“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赶快把我毒死吧!活着真是太累了。”
“我怎么舍得毒死少爷。”
女仆用手指按着嘴巴,好像真在思考下毒的事情。
“佩尔半岛有一种白花蛇,它腹中提取的毒液可以使人全身瘫痪,不如就给少爷下这种毒吧,让你永远乖乖的躺在床上,伊蒂丝会照料你一辈子的!”
“所以说,你到了四十岁还会是这幅德行,整天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伊蒂丝,从未奢望过能活到那么老。”
听她这样说,罗修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刚准备好反驳的话,没等说出口,女仆微微欠身,离开了罗修的房间。
那么接下来,他还得跟新样板戏战斗。
转动着圆珠笔,少年露出笑意,仔细想想,联邦样板戏当中由许多角色适合申东姬饰演,她整天趾高气昂地四处巡逻,发现有学生在校内牵手或接吻,她立刻棒打鸳鸯,也不管人家的出身,是不是真心相爱,一视同仁地报告老师,刚转校没多久,申东姬在三色堇已然名声鹊起,可惜是恶名。
嚼舌根、长舌妇、少女大妈、告状女王……她被许多同学讨厌,每次她板着脸在走廊里迈正步,靴子在地面上踏得嗒嗒作响,都会有厌恶她的男生女生对她指指点点。
相信很快,同学们对申东姬的讨厌便会盖过某些老师,她实在太多事了,有天放学,一个女生从她面前跑过去,真的只是跑了几步而已,然后飞扑到男朋友怀中,还没等互诉衷肠,说出恋人间的甜言蜜语,申东姬便无情地将他们两个全部抓到了风纪部接受教育。
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三色堇学院的春日之敌!
三色堇狗尾巴之花!
女生公敌!男生们最讨厌的女孩子!
短时间内,申东姬为她自己赢得了诸多称号,教师们对她的无私付出深表感动,同时窃喜,她成功吸引了一个学院的仇恨。
最开始,罗修觉得申东姬的行为别有动机。她也的确扮演着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似乎还很享受这种被人撇白眼的感觉。
可罗修无法证明申东姬这样做对她有何好处。
渐渐的,他理解了那女孩。因为除了罗修和水芯兰,谁也不清楚申东姬的真实身份,初见她时,她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头发盘在脑后,并不像现在这样垂下来。
她极重情义,像姐姐一样关照着菱美,她一定深爱着那对姐妹,否则怎么会如此愚蠢,堂而皇之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少年放下圆珠笔,他的头搭着靠背,稍微休息了一会。
在一段时间里,班主任经常搬来投影设备,那种仪器可以投影出彩色画面,幕布掩盖住黑板中间,全班同学聚精会神,观看投影内容。
反绑双手的少女们被士兵押送到刑场。
她们跪成一排,表情坚毅,闭紧双眼安然赴死。
但其中也不乏胆怯者,她们不都是那么勇敢,有的女孩会哀求士兵,饶自己一命。
可出现在画面中的少女们,无一例外地被枪毙了。
子弹穿过后脑,身体东倒西歪,有的朝前,有的歪向右边。
“这就是企图与领蜂集团为敌的下场!”
同学们鼓掌欢呼,甚至有男生吹口哨,在这种激动人心的状况下,即使吹口哨,班主任也不会出言呵责。
夏娃组织仅仅是许多恐怖势力当中的一员,她们功败垂成,挑起根本不可能胜利的战争,肉体消灭,剥夺灵魂,有人在她们脸上吐口水,咒骂她们是薄情寡义的裱子。
有时,教师们会宣扬这类组织的手段有多么残酷,她们行为极端,经常掠夺无辜的男性充当人体电池,供给她们的生命,扩大组织人数。
她们训练有素,实力强悍,因此被打死之后,一定还要被开膛破肚,取出她们腹中的起源石,那种漂亮的石头价格高昂,贵妇们把能力者的起源石当做装饰品,挂在脖子上,或者磨成戒指。
敢于反抗和质疑的人只有灭亡。
……肉体消灭。
不知为何,罗修像着魔一样,他吓了一跳,为什么想了这么多关于申东姬的事情?
低下头,他瞪大双眼,圆珠笔不停在指缝中颤动,双腿丧失力气,打心底升起一股恐惧,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他胆战心惊。
包装精致的笔记本上,在某页空白处,写满了同一句话。
打倒领蜂集团。
打倒领蜂集团!
打倒领蜂集团!
“……”
少年用笔尖寻找,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在涂鸦的最下方,还有一句足以使家族灭亡的话语。
——打倒至高真理
呲喇!罗修撕下这页笔记纸,用力对折,折成最小的尺寸,他环顾房间内部,一边走到衣柜旁边,将写满字的笔记纸放在了校服里。
一定是疯了。
罗修反复深呼吸,他按着太阳穴,那位置一跳一跳的。
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写出了与集团为敌的宣言,罗修彻底陷入混乱,他在房间中来回踱步,简直无法相信。
什么时候被她们洗脑了?这难道是申东姬的阴谋吗?
她出现在三色堇学院,就是为了给罗修洗脑,让他成为夏娃组织的一员?
可那女孩是怎么做到的,不停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做出一些令别人讨厌的行为,别能瓦解一个人的意志?
很快,罗修发现,这也许跟申东姬无关。
甚至跟夏娃组织,跟那天在中央公园发生的事情无关。
他从未喜欢过水芯兰,也不想让她成为妻子,这根本就是不合适的婚姻。
一直都在伪装和演戏,足以称为申东姬的老师,罗修是个说谎的高手,能够不动声色地,让思想和行为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表现。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便对集团充满仇恨。
少年茫然地坐在椅子上,手边的可可已经凉透了,他情绪悲哀,因为人一旦产生了这种想法,在联邦统治的土地上,你有了反抗的思想,你这个人几乎等同于已经死了。
他意识到,申东姬根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希望那个女孩因为一个愚蠢的理由而丧命。
她动用了组织的人脉,潜伏在罗修身边,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罗修已经决定保持刻印树,他会一直那对姐妹提供维生的能源,不必再担心,也不需要继续冒险。
他想把这些话告诉申东姬,让她立刻离开学院,再也别回来。
在以后的人生中,也不要再见面了,像永远无法交叉的两条线,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有着各自想要保护的东西,没有交叉,也没有共同点。
伊蒂丝不会活到四十岁。罗修心想,自己也许也不会,这个邪恶的联邦终究会灭亡,无论时间跨越多久,十年或者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它必然会烟消云散。
重新打开笔记本,罗修答应班长明天改完剧本的三分之一。
因此不得不在今夜完成。
他下笔书写,眼前浮现出的却是申东姬的样子,她很漂亮,尤其是嘴角的美人痣。
希望那个恐怖的景象永远也不要上演,少年担忧着,害怕看到申东姬被反绑双手,枪毙在某个冰冷的地方。
同学们会吹哨,鼓掌,何蓝成会起立,欢呼联邦的又一次胜利。
而白安真,也会拍打白嫩的手掌,跟随大家一起露出笑容。
这一切都太残酷了,罗修握紧圆珠笔,内心动摇到无法附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