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晚安,我们是特别对策部乐队。”
理解以这句故作深沉的话语作为开场白,我们在舞台上按照原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
台下欢呼的浪潮立刻涌了上来。
头顶的镁光灯刺得让人睁不开眼。正如之前李亨所说,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因强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脸孔的人海。
几乎是座无虚席,甚至还有在走道中站着的学生。
我感觉他们在对我们说着什么悄悄话,但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袋里的杂音甩掉。
现在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只有“音乐”而已。
大家的状态怎么样呢?李亨已经在架子鼓前就坐,一脸泰然自若的样子;学姐也已经将钢琴的琴盖掀开,脸上挂着随时都能开始演奏的自信微笑;至于理解站在我的左前方,让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与背影,但由于光的关系我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我在之后试图在观众席寻找熟人的身影,但发现这只是徒劳——近千人的会场容不得我与其中任何一人对上视线。
仅仅只是在这光芒下站了不到十秒,额头和手心就涌出了汗珠。
仿佛燃烧般绽放出炽热光芒的镁光灯的热量近乎要把我吞噬,血管里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物质,感觉好热。
明明紧张得双腿都在发抖,头脑却依旧清醒,感觉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不少。
“那么,先请聆听我们的第一曲吧……”
理解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然后澄澈的钢琴和音响起,连同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声一同吸走。
我的的演奏开始了。
*
我们的第一曲——《Desperado》,学姐的钢琴开头十分完美。
场下的观众似乎有些音乐迷在曲子开始几秒就听出了我们的演奏的曲目,发出一些奇怪的惊呼声。这样看来选这首老鹰乐队的曲子是很明智的选择。
原先或许只是对我们的演出服感兴趣的微笑的观众,脸上的表情也逐渐转化为惊讶。
在这样的钢琴声中,我轻轻埋入了吉他的和弦。
接着,理解略带中性的歌声加了进来——
[亡命之徒/你为何还不清醒?]
那是某个美国西部的旅人误入歧途触犯法律、而后踏上吉凶未卜的征程的歌声。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祈祷她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理解的歌声与练习的时候一样完美,如同西部沙漠中深夜般的呢喃,虽然多少可以听出是有种故意捏着嗓子唱歌的感觉,但单纯从深沉的表现来看是不错的。
之前因为基本是根据理解的节奏来进行演奏,所以她的演唱偶尔会出现不稳定的状态;我们三个伴奏的主要速度还是由学姐的钢琴曲配合理解决定,然后吉他与架子鼓再配合钢琴的速度,这样就算其中任意一方出现问题也能够马上跟上。
我的吉他也应该表现不比平时练习时差,单单是触碰到琴弦的那一刻起,宛若一股电流贯彻全身,将各自多余的情感一扫而空,仅仅留下身旁音响中传递出的我们演奏的曲目——这是种相当甜蜜的感觉。
什么啊……原来我还挺不错的嘛。
我稍微有点敬佩起自己来了。
[现在看来/一些好牌已摆在桌前]
[可你眼里只有那些你无法得到的]
在第一段副歌之后,刚硬的钹声与有力的鼓声随之跟进,引起现场观众的一片欢呼。在这首歌第一段副歌之前,其实都没有李亨的架子鼓什么事的,但经过重新编曲之后,他也能在第一段像模像样地踩着踏板;而从第二段开始,他就可以尽情挥舞手中的鼓棒了。
似乎台下有专程来看他的迷妹,所以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听到女生的欢呼声。
在我们重新编曲的这首歌中,中间部分还会有低沉的男性和声的介入,当然自不必说,和声的演唱者便是李亨——他一边有节奏地敲打鼓棒,引起空气的震动,又能面不改色地轻声哼唱——被这股清澈声音冲撞后,就连心脏也跟着晃动。
毕竟连在台上演奏的我都受到了冲击,更何况台下他的那群小迷妹呢?
这种我们自己添加的花式演奏小技巧似乎也取得了观众不错的反响。
当然作为乐曲领头的学姐的钢琴音始终贯穿全曲,她纤细的指尖灵活地拂过琴键,迸散出的音符宛若在听众面前摆上了一道从沙漠中通往天堂的阶梯——那种声音该如何通过钢琴弹出来的呢?我不是很懂,只能拼尽全力能让自己的演奏能够踏上那阶梯上的鲜红地毯。在这样的道路上,我可不想被甩下啊……
[自由/那只是传说而已]
[形单影只/浪迹天涯]
头顶的镁光灯毫不留情洒下灼热的光芒。
被它光芒照耀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身是汗,就像是刚刚舞台上下了一场大雨,而我们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但即使是这样的汗水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将精神集中在监听用的扩音器的声音上,竭力捕捉着这沉缓节奏中前所未有的细微变化。
大家其实并不是没有失误,因为粘稠的汗水滴落在指尖打滑,我直接弹漏了整整几个拍子,好在后来也有跟上;就算是学姐的钢琴音我也能偶尔能听出有某几个音黏在了一起;即使开场的发挥堪称完美的理解,在这之后随着体力的流逝,也有一两句忘词然后随意糊弄过去,或者出现轻微的走音……但这完全不影响我们演奏的整体效果,观众们似乎也很享受着我们的演奏。
比起演唱的技巧,不如说理解是名更靠状态的主唱。她本来的人生其实应该和音乐没什么关系的,可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才今天与我们一同站在了舞台上。没有天赋也没有经验的她能有这样的发挥,本身已经足够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演奏呢?
就算开始思考起这种仿佛很有哲学色彩的问题,我的手指也没有停止演奏。或许因为已经重复近百遍,所以指尖早就对这首曲子的弹奏有了记忆吧。
[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
结果思考这种无意义的问题,随着钢琴音余韵的散去,我们第一首歌的演奏结束了。现场的氛围也到达了一个小高潮,从观众席传来了排山倒海的掌声。
我在惊讶的同时,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咸涩的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在地面上,心脏急促地跳个不停,甚至稍微有点恶心的感觉——没想到在舞台上演奏是一件如此耗费体力的事。
现场的学生或许有的认识我们、有的则与我们素不相识。但他们似乎都在为我们献上掌声。这样的人,却因为我们的演奏而变得如此狂热。我其实觉得在这种舞台上演出,得到掌声似乎是理所当然事情,但作为被赞美的人,这种心态又有点不太一样了。
终于,即便汗毛倒立、双脚仍然在打颤,我原本紧绷的扑克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
在两首歌中间进行的是MC环节,舞台的灯光变得昏暗,原来的镁光灯换成了打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聚光灯。
与刚刚的光芒相比,明显辉度下降,也让那股灼烧的热量得以缓解。
“谢谢、谢谢各位的掌声……!”
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理解的背影。她紧握着麦克风,进行着对她来说一定不怎么喜欢的MC。
“很高兴今晚能够与各位在这相遇……我们是特别对策部乐队!”
她的声音显得是如此开朗,这是平常基本未曾听闻的声音。我想,理解一定是强迫自己的脸上堆满笑容,然后发出这样虚伪的声音吧。
或许观众们因为距离较远无法察觉,但此刻站在她右后方的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起伏的肩膀与紊乱的呼吸……我也知道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像她那样唱完一首歌是一件多么累的事情,这些我都知道。
即使如此,她仍然试图让自己表现出与真实的自己完全相反的姿态。
“来介绍一下我们乐队的成员吧——首先是键盘手,李梦涵!”
学姐流畅地用单手在琴键上一扫而过,而后微笑地站起身朝观众席鞠了个躬舞台下传来许多男生们的欢呼。学姐在学校的男生里本来就属于很有人气的类型,所以有这么多男性粉丝也属实正常。
“然后是我们乐队的鼓手——李亨!”
李亨敲打鼓棒,奏出电视节目里主持人亮相登场的节奏,最后以帅气的姿态旋转鼓棒,带着悠然的微笑朝观众席挥了挥手。
女生们的尖叫声甚至盖过了掌声,有一排甚至拉起了印有“全世界最好的亨亨”的横幅……只能说不愧是全世界最好的李亨,这种规模的后援团我看了也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接下来是吉他手——悠零!”
我也像模像样地来了一段几秒的独奏。当然献给我的只有观众正常规模的掌声,并没有什么特别尖叫狂热的粉丝。
但我蓦然感到一阵寂寞,只因为理解回过头介绍我时那一瞬间露出的毫无血色苍白的笑容。在观众们看来,理解的表情完全因为昏暗的灯光而被削弱,而只有处于近距离的我才能留意到这其中的不正常。
我想她可能很疲倦、很紧张、很痛苦吧……在她的孤独的背影之下,一定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我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相当的寂寞。
“最后是作为主唱的我——理解……”她将手放在胸口如此说道。
观众们也向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我一样的不足为奇的掌声——本该如此才对。
而在那阵掌声逐渐淡去,理解调整着呼吸准备再度开口之前,某个宛若撕裂舞台暗淡空间光芒的声音从观众席突兀地传来:
“理解——我爱你!”
那是无比纯粹、被虚伪的外壳所温柔地裹挟着的语句,由观众席某个在舞台灯光反射下呈现金色的身影喊出。
“加油啊——!”
周雨晴站起身,继续大声喊道,仿佛周围的观众的都不存在,仿佛处在世界末日之后只有两人的废土之上。
这句话可能隐藏着什么复杂的信息,但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某种名为“爱”的感情的单纯宣泄——当然理解自己也包括在内。所以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现场再度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在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某种关于相对论的说法:光、时间和空间被非常强力的信赖关系结合在一起,为了守护这样的信赖关系而让时间或者空间作出某种出于爱的妥协,就是狭义相对论——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充满了多到能够扭曲各种法则的爱。
不知道为何我所想到的是如此抽象的、毫无意义的概念。可能只是觉得,即使是谎言的也好,刚刚的呐喊声如同这种说法一样温柔到极具浪漫主义。
“还有悠零君……!你也要加油哦!”
最后还顺带附上了我,这样不就搞得我像是附赠品一样,完完全全输给理解了吗?
真是不甘心啊……
即使心里想着,但隐隐约约看到观众席中周雨晴那恶作剧般的笑容,我还是掩盖不住嘴角的笑容。
“谢谢你的告白……谢谢!果然我们的粉丝还是很热情啊!”
在一片掌声中,理解有些激动的声音响遍会场。
在她的脸上露出的百分百的笑容。
“那个……我们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训练中,发生了很多事、也遇到了很多人……”
接下来就是一开始没有预定好的台词了。
“很感谢那些人的帮助,最终我们才能站在这个舞台上……真的非常感谢……”
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呐喊,理解的背影不再显得那么脆弱。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也接下来的一首歌也是我们最后的一首歌了……”
她回过头,再度与我们几个确认视线。
汗水已经濡湿了她的头发。
“这是献给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们所爱之人、深爱着我们的人的歌曲……也是献给我们自己明天的歌曲……”
来吧……
属于特别对策部乐队的最后一首歌。
“请聆听,我们拼上全力的演奏——”
现场的灯光全部熄灭了,单手高举过头顶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但这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在一片寂静之后,手指扣在琴弦之上,我小心翼翼地聆听着理解宛若细语般宣告给观众的语句。
《Goodbye,Bystander》——
再度闪耀的舞台之上,我们开始了最后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