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尻城外某山麓,桐泉忍者之里。
上四忍评定厅。
四名穿着紧身小纹的忍者端坐在火堆四周,四名忍者的年纪都相对偏大,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出头。四人的和服上分别绣着梅兰竹菊四种不同的花纹。四人都愁眉苦脸,看着剩下的三人沉默不语。
“菊,你不想解释一下吗?”朝门而坐的竹纹忍者向左手边的菊纹忍者问,对方是一个光头,油光瓦亮的头顶上有许多条不太显眼的疤痕。
听到对方质问自己,菊纹忍者双目圆睁,“你在怀疑我?”
“废话,那具尸体难道不是你的弟子吗?”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桐泉之里不参与清水家的家事,四代四忍皆是如此与清水家合作至今,你难道想打破铁规吗!”
“就是,”没等对方回复,在一旁的眯眯眼梅也呛声,“而且居然好死不死的选了那个怕死少主。”
“梅!你关注的点错了吧!这件事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不应该参与!”
“你们给我等一下!那家伙的确是我的弟子,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
“胡扯!桐泉之里没有我们的令牌谁能出的去!”
“你在尸体上找出我令牌了!?”
竹和菊越吵越凶。
“你们给我安静点!”终于,一直没有发话,且年龄最长的兰忍开口了。兰忍的头发已经全白,衣服的主色调也更显阴暗沉稳。左眼上部有一道瘆人的疤痕直通额头。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想想怎么解决吧。”
“可是!”竹似乎还想争论什么,在看到兰不容置疑的目光后,也不敢再争论什么。
“梅,尸体上有没有特别的东西?”兰转头看向一直面带笑容,双眼眯起的梅。梅已经三十出头,可是面相却年轻的很,身上穿的和服也是颜色明亮的浅红色,头发没有留的很长,但也高高的系起,像一把平头圆刷子。
梅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脸上好似又多出几分喜庆,“是,这尸体上的奇特之处可多了去了。”梅的话语里充满了嘲弄,但是其他人早已习惯,梅兰竹菊的顺序不是空穴来风,四人中当属梅的忍技最为高超,其次才是资格最老的兰。
“首先,你们难道就不惊讶,这个尸体才刚死不久就被准确无误的送到桐泉之里了吗?没有送到甲贺,也没有送到离他们更近的明洞。”
众人这才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菊的脸色难看起来,“尸体身上有没有严刑拷打的…”
梅又是一脸嘲讽,“所以说,菊你说不定真的教出了一个好徒弟。”正当众人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梅时刻眯起的双眼微微睁开,“是无伤尸哦,那家伙被抓到之后立刻就放弃希望了。”梅似乎很享受菊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而且,还被第一时间送到了正确的地方。”
“无伤?!”竹也惊讶得复述了一遍。
“是,那个传说中的小姑娘,”梅停顿片刻,“很有趣。”
“别开玩笑了!肯定是她身边有人帮她!”菊的声音变得不自然。
兰的眉头紧锁,“就这些了吗?”
“怎么可能,”梅回到了正常的状态,“还有这个 !”他从袖口内的口袋里取出一封叠好的信纸,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拆开了它。
与此同时,三河领今桥城。
一场大雪已经下了两天,今早才刚刚停息。不知道是不是靠海的原因,即便是一场雪过后,空气里的咸味依旧没有变化。今桥城的确是一座新城,新到没有任何能用的上的家具,家徒四壁,城徒四墙。许多空了良久的屋子,还需要让人打扫。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正值寒冬,整个城内都不易生虫。
此时,阎雪抱着一个暖炉,坐在庭院里的走廊上,够不到地面的双腿来回摆动。她已经换上了从堺带回来的浅蓝色布料做成的便装,没有了又长又重的袖子,换成了窄底宽口的喇叭袖。
雪白一片的庭院里,正对着阎雪的,是一个血淋淋的木桩子。木桩子旁是即便寒冬腊月火气依旧的山本,手里握着那不合比例的长刀,光着半边的膀子。
坐在阎雪身后的广桥移动上前,“殿下,接下来是最后一个了。”
阎雪依旧饶有兴趣地摆动着双腿,一边点点头。
很快,一名衣着相对干净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在两名足轻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当男子看见血淋淋的木桩子后,不禁脸上笑意全无,双腿也不听使唤,不肯再向前走一步。身后的足轻用力推了他一下,男子的脚一软,跪倒在离阎雪的不远处,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丑态,连忙爬到了正确的位置。男子支撑着自己的手臂颤抖着,头上发髻线端扎不起来的毛发沾到了血淋漓的木桩子。
阎雪有点想笑,“我还没有割掉你的舌头吧?”
“清水大人,小的…小的是…”由于太过紧张,男子像是把自己呛到了,好不容易调整过来,但是仍旧不敢抬头,“小的是岩田町的佃令,全…全村一共…共三十五户,一百四十一人。”男子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走廊上那个披头散发,用布蒙着右眼的壮汉,吓得赶紧行礼。
广桥一脸无奈,“错了,这位才是清水弹正尹军奉代雪子殿下。”
阎雪因为自己长而绕口的名字啧了一声,吓得地上的人一哆嗦,“名字呢?”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小的叫…叫平太郎!”
“粮食呢?”对方的语气像是灌入领口的寒风。
“粮食?…大人…”平太郎有些不知所措。
“粮食呢?”阎雪又问了一遍。
“大人…前年风灾,今年洪涝,前不久又要平息战乱,村子里的男人死的死逃的逃,连田都没人种了,哪里来的粮食啊!”
阎雪闭上眼。
日本战国时期一般除去常备兵役以外,采取的是强制兵役屯田制,即有战则领地内青壮年男子必须出动作战,无战则全领青壮年耕地干活。这种制度虽然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大量兵员,但是士兵的素质都非常低下,导致在战场上往往会有大量的人员伤亡,长久以往,这种情况就会像肿瘤一样一点一点吞噬一个地区的民生。
“平太郎?”
“是!”
“你平时用那只手?”
“什么?………”平太郎的语气里充满恐惧。
“再让我问第二遍我就把你吊起来。”
平太郎吓得把头扣在雪里,“右手!!!右手!”
阎雪看了一眼山本,“把他的右手砍下来。”
“是!”山本和足轻毫不犹豫,足轻们立刻把平太郎的手按在了木桩子上。
“大人!!!大人!!真的没有粮食啊!真的没有啊!我家母亲还在家里饿着,我真的没有粮食呀!!!”平太郎尖叫着,一淌鼻涕已经从鼻孔中流了下来,他很拼命的试图挣脱足轻的控制。
但是他的抵抗是徒劳的,山本手里握着长刀已经站到了他身前。终于,平太郎不再抵抗,双目紧闭,别过头去,“没有粮食呀,真的没有呀!”他嘴里不停的发出像是惨叫般的哭喊声。
刀随着山本的一声低喝下落,平太郎爆发出收尾一般的惨叫,他的右小腿已经抽筋,但是此刻管不上那么多。
痛意并没有意料般袭来,他犹豫着要不要在此刻看向自己的手。他生怕看到一幅自己无法承受的画面,终于迟疑半响,他犹豫地抬起头来。明晃晃的刀悬在离他手腕不到一节手指的位置,刚才发号施令的小姑娘也端正了坐姿,正低头朝他行礼。
经过刚才这一下子,不知道对方又要出什么花样,吓得平太郎连忙抽回右手,跪在地上。
“刚才,对不起了,平太郎大人。”
“小的不敢!平太郎就可以了!大人。”平太郎警惕着瞥了阎雪一眼,右小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一直草鞋也不知去了哪里。
阎雪直起身子,“下去后,领六十五石粮食回去。”
平太郎怀疑自己听错了,“六十五石?”
“日食五合,一个人一天吃两斤米,一石有差不多两百三十斤,你们村按一百五十人算,也够吃到开春了,还有,我说过了,再让我说第二遍我就把你吊起来。”
平太郎的右腿又像是被人刺了一下,一个踉跄连忙低下头去,“可是大人,这些粮食……”
“是我的私粮。”
平太郎诧异地抬起头,“这怎么行?!领主用私粮给农户,这种事情……”
“山本,把这家伙吊起来!”
“啊,大人!大人大人!!”平太郎感到右脚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等回过神来时,眼前的世界已经颠倒。
阎雪此刻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在你前面还有五个佃令,他们可比你识趣的多,平太郎。”
“可是大人!”平太郎还想说什么,反正已经被吊起来了。
“粮食不是白给你们的,”阎雪转过身去,“五日后再过来,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具体的做法。”
平太郎一愣,没等他继续想说什么,阎雪已经朝屋里走去。
“大人!!”依旧吊在树上的平太郎朝着背影大喊,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他,两道泪痕在平太郎的脸上逆流而上,嗓子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感激不尽!!!!”平太郎拼尽全力又喊了一声。
桐泉之里。
梅已经朝着其余的三人读完了手里的信,将信纸翻过来,面朝众人。脸上仍旧是一脸看戏的表情,这让捅了马蜂窝的菊异常不爽。
竹听完后叹了一口气,“让我们十日内作出解释……吗?”他又挠了挠头,瞪了菊一眼,“这次到底惹上了什么样的家伙啊?”
梅看向兰,“所以?投票决定吗?”
兰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桐泉之里不应该参与的。”
梅笑了,“不是吧,兰,你看不出来她的作出解释是什么意思吗?”
兰一时语噻,闭眼沉思起来。
竹摸着下巴,“让我们现在做出决定…吧?是支持她,还是支持清水家现在的少主。”
菊越来越忍不住了,“你们等一下啊!不是说只要个解释吗?那就告诉她是那个家伙自己和外面的人做了私活不就好了?!”
“我觉得还有更好的方法呢。”梅又笑了。
“什么啊?”
“没有什么东西比提着你的人头过去道歉更有效果了吧?”梅继续笑着看向菊,“对吧,这样的话,我们桐泉之里不仅可以少一个笨蛋,还能就此躲过一劫。”
“你!!!”菊涨红了脸,虽然他格外气愤,但是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眼前的这个上忍虽然说和自己理论上平起平坐,但是论实力,简直甩开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条街。
“梅!”兰大喝一声,“这种时候就不要起内讧了。”
梅笑嘻嘻的闭上了嘴。
“梅说得对,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就此做出决定了。”兰环视一周,“说说对清水家两位继承人的看法吧,我相信我们能站到正确的一边的。”
“难道还需要考虑吗?”菊抢先发言,“遵从法理,家督之位向来由嫡长子继承,鹤之丸少主虽然年幼,但是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被从西边来算账的异母妹妹打得落花流水。”竹接过菊的话柄,朝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菊顿时火冒三丈,“你难道不知道少主身边有号称清水家第一谋士的甾山大人辅佐吗?更何况老夫人也偏向于少主!”
“是是是,”竹拍拍手,假惺惺的表示赞同,“第一谋士,你忘了雪姬是骏河第一谋士太原雪斋的徒弟了吗?还有,老夫人,什么老夫人?!”竹带着猜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菊。
“那!那又怎么样!”菊想岔开话题,“那小鬼现在不还是在今桥城忙着种田?!”
“你怎么那么清楚啊!你还说不是你派人去的?!”竹大吼,“要我说,当今乱世,立长不立幼的那套早就行不通了!谁能带着本家度过乱世,谁就应该做家督!”
“那是个女子!还是庶出!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够做大名?”
“雪姬今年六岁,有城有兵,平赤西破织田,你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竹像极了一直生气时拱起腰的猫。
“那是两个和尚在帮她!现在死了一个,走了一个!我就不信她能治好一座城!”
“她还斩了你家的一个徒弟!”
“闭嘴!你混账!”
“你混账!说那不是你的徒弟,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我看你也没孤陋寡闻到哪里去啊!我说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派出去的人!敢情你也派人了吧?!”
“你血口喷人!”
“你混账!”
“我今天就在这砍死你!”
竹已经摸着刀站起身,准备朝菊扑过去,菊也不甘示弱,挺起腰准备反击。
“我听说,就在不久前,她还被天皇陛下封了从三位的弹正尹。”在一旁一脸看戏状的梅突然冒出来一句,快要掐起来的两人像是触了电似的停下来,同时看向此时一脸不关我事的梅。
“你也派人了吧!”两人异口同声。
兰在一旁无奈的摇摇头。
“看来,竹和菊的选择已经很明了了。四人投票可能会出现二对二的情况。”兰看向梅,“我已经老了,桐泉之里的命运应当交给你们,关键的一票,就由你决定吧,梅。”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梅的身上。
梅向后移动几步,“对我来说,雪姬更加有趣呢?”
竹满脸欣喜,“那么!”
“可是,俗话说君奸害臣,如果站在四忍的角度上的话,选鹤之丸少主更好一些。”
菊又一脸兴奋。
“这样吧,清水雪子究竟是何人,不如让我亲眼见识一下吧。”
“什么?!”众人的目光奇怪起来。
梅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朝屋外不紧不慢的走去。
就在出门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深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