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纨素
北信浓,户石城。
村上的一千大军已经返回到距离户石城不到一公里左右的地方,但是村上义清还是决定在一处森林暂时驻扎,村上义清这样的行为引起了一些手下的不满。
村上义清的胡子一直延伸到脸颊两侧,武家男儿天生带有的刚烈之气显形于色。他是信州领的第一豪族,也是闻名全领的智勇大将。宽阔的鍪檐遮挡住冬日温暖的阳光,只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村上义清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前去打探情报的斥候还是没有回来,他盯着自己深灰色的手甲发起了呆。
永正十六年,自己已经元服三年,苦练多年剑术的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初阵。得知自己的敌人竟然是甲斐的大大名,武田信虎时,村上义清兴奋地颤抖,手上因为太过激动而被马缰绳勒出来的红印到现在也没有褪去。在初阵便大败于自己的武田家,村上义清向来是毫不畏惧的。但是在和信虎的儿子晴信交过几次手后,他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年轻人身上,和他的父亲信虎完全不同的气场,一个属于真正大大名的气场。在和武田晴信第一次交手时,他又一次有了自己初阵时的兴奋。
从山坡下走上来一个身穿黄底印花纹阵羽织的武士,看到村上义清好像在发呆后,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打扰他,但是村上义清已经注意到他,“啊,昌满吗?那次阵前,真是谢谢你了。”
“主公,哪里的话!主公安泰就是我等的职责。”来者是村上大将,井上昌满。在之前村上义清攻入晴信本阵一役时,救了三次坠马的村上义清,“大人在考虑什么吗?”
“没有,只是想起了自己初阵的时候。”
“初阵吗?”又犹豫了,每个武士的初阵都有输有赢,他并不知道村上义清的初阵是什么样的,万一深入讨论,结果是一场败仗,那就非常尴尬了。
但是村上义清好像看出了对方的想法,“怎么?很好笑吗?”
“不!哪里……”井上昌满低下头去。
“你觉得怎么样?”村上义清从自己的臑当(防护小腿的铠甲)上扣下一块当时坠下马时的冻土,轻轻地吹散在空气中。
井上昌满一顿,“我觉得武田晴信其实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居然在这种大雪天出阵,真是荒唐至极。”
村上义清一笑,脸颊旁的胡子也上下一颤,“我没有问武田晴信。”他从小布椅上站起身,往前走去。丘陵的山坡下,插遍了画着自己家纹的旗帜,“我是在说,他的大儿子。”
井上昌满脸色一变,他的脑海里又回忆起他们在发现武田义信的砦中早已空无一卒时,对武田军的各种嘲笑;以及在攻打韭崎城时,得知自己的本家户石城居然被攻陷时的窘迫。好在信浓的另一个豪族,小笠原家率领国人众从侧面夹攻武田,否则村上家的历史说不定就要因此改写。
“哼,”尽管心中极力想隐藏真实的态度,但是这一声冷哼还是有些不太自然,“不过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小鬼罢了!有本事就该像个武士一样,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
“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吗?”
“主公,我说错了吗?”
“明知道会输,自己会死,还要去打,你是傻子吗?”
“傻……傻子?”井上昌满满脸黑线,没想到向来稳重的村上义清居然会骂自己傻子,不,光是骂人这一点就已经很稀奇了。“这……那……”
“一个大大名的继承人,却作为了一颗弃子。”村上义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这还真像是武田家的风格。”
“这么说,好像的确是不应该。”
“想必,他的战场并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在他父亲那。”
井上昌满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不敢正面与我们交锋,就是胆小之徒,是武士之耻!”
“呵,傻子。”这话说的村上义清都忍俊不禁,“人家也没逃跑,只不过绕到我们后面去罢了。”
已经觉得无比尴尬的井上昌满赶紧转移话题,“大人,听……听说,这次武田还有今川家的援助。”
村上义清的眼睛眯了起来,“啊,说起来好像确实有看到,那个黑色的水滴旗,不就插在山脊上把我们都骗了吗?”
“是,在下打听了一下,前来助阵的,是之前的那个骏府的御文通,据说今年才年方六岁,还是个女童。”一说起世间流传的故事,昌满就眉飞色舞,这是他的特性之一。
村上义清的眼神中展露出些许兴趣,换做平常他对这种故事是不感冒的,“噢?女童吗?那还真是……”
山坡下的小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一个身上插着两根羽旗的斥候便跑了上来,打断了村上义清和井上昌满的对话,“报告,户石城已经没有敌人的踪影了。”
村上义清完全没有松了口气的样子,反倒有些可惜,“伤亡呢?!”
“是,守城的驻防队,战死十四人,受伤二十三人!”
昌满咬牙切齿,“敌人已经离开多久了!”
“根据赖平大人的汇报,敌人抢了城内的马,已经离开有三天了!”
“你说什么?!”昌满一脸难以置信,“那不是刚打下来就跑了吗?!那还让我们回来……”
昌满还想继续说什么,但是被村上义清伸出的手阻止了,“还有别的损失吗?”
“是,敌人……敌人拿走了全城所有的家纹旗。”斥候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他们要家纹旗做什么?!我们可没有他们武田那样代代相传的旗子!”昌满越来越不解了。
“一领之民,在城被莫名其妙的攻破后,又长达几日不挂家旗,这个时候,想必谁说一句村上家已经覆灭了都会有人信吧?”义清解释了昌满的疑惑。
“这……这种计策?!”昌满这才想起,当时从户石城一路急奔而来的传令官,是把户石城的情况说的多么天花乱坠。
“还有呢?”村上义清看着吞吞吐吐的斥候,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
“还……还有……敌人摧毁了户石城一半的农具。”
“什么?!”不只是昌满,村上义清也不由地瞪大眼睛。
半跪在地的斥候微微低头,表示已经没有其他信息,便匆匆跑开了。
“主公!村上义满大人还在信浓关设卡,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们追回来!”昌满还是不愿意放过已经跑走的义信。
村上义清点点头,昌满便气喘吁吁的走了出去。
“只销毁了半数的农具吗?”昌满走后,村上义清像是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是你的计策吗?”他看向天际。
“清水家的巫女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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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接北信浓和甲斐的关口之一,信浓关。
两队人马正混战在一起,村上家足轻淡灰色的阵笠和清水武田联军们黑色的阵笠在一处山谷平原上涌动着,像是一幅围棋的棋盘。很明显,黑棋已经处于大劣势。
白棋方的正是村上军大将,村上家现任家督村上义清的叔父,村上义满。村上义满已经年过花甲,但仍然是村上家堪称实力担当的武将之一。他在此奉命,迎击打算逃离信浓的敌军。
雪子的马在喊杀震天的雪原上狂奔,身前陷入混战的将军士兵都纷纷惊恐的让道。雪子的头发上结满汗汽凝结成的冰花,白色的钵卷也已经沾满大大小小的黑灰。
对于当时伸出战场的将士们来说,这是极为稀奇的场景。一个黄口女童,手握赤红长刀,如缎带一般的长发在马上随风而动,朝着自己的本阵大将直奔而去。
“雪子殿下!!”朝比奈的马紧跟其后,他清楚雪子要做什么。在这种敌我落差极为悬殊的情况下,斩落敌军大将的首级,是结束战斗最好的办法。但是堂堂大将,居然做起冲锋陷阵的事情,这也太乱来了!
村上家的上字旗已经近在咫尺,在雪子马前的雪地里突然拉起一根手腕粗细的长绳。雪子一惊,急忙拉起马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整匹马的重心一变,马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下去。雪子只觉得失重的感觉就快要把头皮翻过来一样,全身向前滚去。周围的村上母衣众见状,都朝雪子围了上来。
‘小鬼,快清醒过来!’刚刚落地的雪子感到头部晕沉沉的,赤鬼切的喊声让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身边的敌人哪还会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一柄长枪已经朝她的脖子中间刺过来。雪子在那一瞬间浑身僵硬,身上没有一处能够做出反应。
“殿下!”枪尖在离雪子不到一拳的距离停下,坐在地上大口呼气的雪子这才抬头看见,已经把对方人头斩落的朝比奈骑在马上。雪子朝他点头致谢,翻身上马。
在马上回头看去,义信的本阵已经被村上势团团围住,自己带来的五十余人也已经所剩无几。战场上已经开始有了胜利的欢呼声,“泰亲!快去帮义信殿下!”
朝比奈调转马头,但是令他不得不停下的是面前已经步步逼近的敌军的枪衾。雪子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阳光照在赤鬼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晕,让底下的足轻们都睁不开眼。
只见半空中的阎雪在落地后,身前的两名足轻就已经应声倒地,脖子里喷涌而出的鲜血还带着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雪子继续上前一挥,赤鬼切划破空气的声音如同轰隆隆的闷雷,本来枪头林立的枪衾,枪头叮铃咣当的掉落在地上。
足轻们发出带着恐慌的惊叹声,看着刚刚落地站稳的雪子。雪子的眼睑已经沾上了血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着,但是更令人胆寒的,是她那发着幽幽红光的双目。
失去战斗力的足轻们迟疑地向两旁退去,刚从惊叹中缓过来的朝比奈连忙向枪衾的漏洞穿去,雪子也在半途上马。眼看远处的义信本阵已经被村上势围的水泄不通,从义信势的一侧突然传出一阵整齐的巨响,树林里像是有一道晴天霹雳,伴随着雷鸣,一道浓烟组成的烟墙在树林里徐徐上升。
铁炮?!雪子大吃一惊。
围着义信本阵的足轻们在惨叫声中倒下去一片,除了铁炮所带来的巨大杀伤力之外,还有对敌军士气的挫败也是不可忽视的。
“是武田军!”人群中有人大喊。
话音刚落,又是一次同步射击,铅弹像雨点一般朝着村上军袭来。在信浓关的南部,居然还有大批的骑兵队朝着村上本阵冲来。
很快,随着碎碎的鼓声,村上军像潮水一般的退去了。
“雪子殿下!你没事吧?!”义信从本阵里跑出来,一眼就看到满脸血迹的雪子,担心的问道。
雪子点点头,看向身后一队正朝着他们奔驰而来的骑兵队,“义信殿下,那么我们就在此……”
“等一下!!!”义信突然失态的大叫,把阎雪都吓了一跳。
“嗯?”阎雪不解的看着他。
义信一下子陷入了慌张,“啊,我是说,雪子大人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到踯躅崎馆去,我会和父亲大人说,这次战役,都是雪子大人……”
“义信殿下,”雪子打断义信,“义信殿下谬赞了,这次战役的主大将,正是义信殿下不是吗?”雪子说完淡淡的一笑,虽然雪子已经快有一周没有好好梳理打扮了,但是义信依旧被她的笑容打乱了阵脚。
“怎么……话是这么说,可是!”
“少主大人!!!”从远处而来的骑马队上,传来山本勘助的声音,义信明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那么。”坐在朝比奈马上的雪子重新找到了一匹马,翻身一跃,头也不回的朝反方向前去。朝比奈也朝身边呼喊着集合的命令,准备继续前进,不再打扫战场。
“雪子殿下!!”义信在雪子背后大喊,雪子应声停下。
“下次!还希望雪子殿下,能够到踯躅崎馆做客!”说完,义信朝着雪子深深鞠躬。
雪子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她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眼前朝她驶来的山本勘助身上。
山本勘助看到雪子先是一愣,随后挂上了一副假惺惺的笑容,两人的马在擦身而过后各自停下,“这次真是多亏了清水大人的帮忙……”
“这出残疾人的戏演的很好,山本大人。”阎雪自顾自的说了一句,一股寒风从山上下来,吹过二人身旁,两人此时的交谈,只有彼此能够听见。
山本闭上眼睛,笑的收敛许多,“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他告诉你的吗?”
“怎么会,你弟弟要是想出卖你,一开始也不会来找我了。”
山本勘助叹了口气,“你到底是……”
“辅佐好义信殿下,我就帮你隐瞒,一直到你死去为止。”雪子不愿意和他再说什么,单刀直入的提出要求。
“噢?我为什么要辅佐仇人的孩子?”山本勘助的语气里充满轻蔑。
阎雪冷笑一声,“想必你自己也很矛盾吧,明明是仇人,明明自己的全身上下都想要复仇,却总是……”
“够了,”山本勘助双腿一勒马肚,“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你会找到答案的,山本大人,就像你弟弟一样。”雪子也笑着往前驶去。
寒风散去,一个人影出现在阎雪的马前,枫在阎雪面前半跪着。
“是枫啊?”阎雪侧过马头。
“雪子殿下,这是近日在今桥城的汇报信。”枫双手递上叠好的和纸,此时,朝比奈也带着剩下的兵士们走上前来。
阎雪接过和纸,不紧不慢的拆开,眼神在和纸上飞快的扫过,阎雪的表情大变,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凌冽之气,让马都变得不安起来。
“三日之内,赶回今桥城!”
话音未落,雪子的马就已经朝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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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尻城不远处的桐泉之里。
菊姓里,一间气派的寺庙内,挂满了白布。一具已经浮肿得不成人形了的尸体盖着白布躺在寺厅中央。数十个穿着各式各样花纹衣物的忍者们坐在尸体前,四忍之一的菊忍也无力的瘫坐在尸体旁。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竟然两眼通红,想哭却始终憋着,极力不让眼泪落下的菊忍,让徒弟们看得尤为心痛。菊忍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块碎步片,这是在尸体的手中发现的,另一只手里是已经被握得吱嘎作响的短剑剑柄。
一名年轻的菊姓忍者登堂入室,向遗体拜了一礼后,匆匆忙忙凑到菊忍身边,“师傅,椴在上个月,确实与竹姓的一个家伙有过争执。”
菊忍通红的双眼瞪着来者,像是在询问真假。
“只是师傅,”小忍者继续补充,“那个家伙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和大师兄……”
“竹——!!!!你这家伙!!”菊大吼着,拿起手中的短刀,便朝着门口冲去。
“师傅!!”
“师傅不要冲动呀!”
……
徒弟们在他的身后大声制止他,但是忍术高超的菊,早就已经甩下他们,消失在了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