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今桥城至翻新以来,地牢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看似不大的地牢里现在塞满了城外之战中俘获的山贼们。因为人口并不是很高,而导致的犯罪率底下,使得地牢是翻新计划中最后的一片区域,每一座牢房内都在前不久铺上了刚从新田中取下的干稻草。本应该阴冷潮湿,到处充斥着发霉味道的地牢,此刻居然意外的惬意。
山本晴明被单独关在一间十坪左右,用樟树木板封上的密牢内。起初一心寻死,甚至为此绝食数日的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了小道消息,在最近几乎每天都要叫来狱卒,为他仔细打理一番。在他隔壁一间的牢房略显拥挤,四五个山贼挤在一起,看样子是已经把所有的乐子都找遍了,现在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嚼着草根,其中之一便是那个山贼的首领。
吱嘎一声,昏暗的走廊上透进来一米阳光,整座地牢里的人都对之投去目光。紧接着,两个人高的实心木门被人用力的从两边推开,阳光像一道光柱,直接照亮了整条走廊,伴随着阳光而来的还有冬日里凌冽清爽的空气。同时,门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众囚犯严肃起来。
山本跪坐在木制狱栏的门边,阳光久违的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由于多日的绝食绝水,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到无法合起。但是眼前的阳光居然让他感到一丝希望,他伸出手,想去仔细的感受肩膀上传来的微弱温度。
就在山本的手即将要碰到阳光的那一刻,一道人影遮挡住了这份奢侈。一股熟悉的,只有在夏日里才能够闻到的紫藤萝花的香味袅袅他的鼻尖。山本木讷的抬起头,那人的背后是整片整片的阳光,就像是寺庙中头顶佛光的菩萨。他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一种说不出来是难受还是兴奋的感觉一刹那充斥了全身。
眼睛终于慢慢适应了环境,眼前的色彩也变得明亮,原来不只是自己在打晾对方,对方也在观察自己。那顶在头上的葫芦般的发髻,别在腰间的手炮和折扇一次又一次的证实了他的猜测。黑色的紧身甲胄光滑的快要能照出自己的脸来,如此威风的铠甲穿在那么一个娇小的身材上,显得无比违和可却更加帅气。血红色的长斗篷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身子,没有办法看清她有没有佩剑。雪子的樱桃小嘴微张,呼出的哈气在阳光下打转,消逝,此刻空气正被她一人所凝固,地牢内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压抑。
“殿下……”山本几近失声,“您没事吧?!”
“你的事我听说了,山本。”对方回答道,声音像清晨的鸟鸣那样悦耳,“把门打开。”
身后的广桥直冈走上前来,脸色有些迟疑,但还是打开了木门,钥匙声响起的时候,周围的其他囚犯们才有了反应,他们纷纷开始小声议论,虽说是小声,但是在这样狭小的环境下,几乎还是一清二楚。
“那就是雪姬吗?”
“唉……真的,好小啊。”
“切,毛都没长齐呢,装什么大人啊?”
“一定是跟着她父亲装腔作势地学来的这一套吧。”
“喂,看那身铠甲!那是什么啊?从来没见过啊!”
………
“殿下,”山本伏倒在雪子的脚旁,“是我自私的行为让殿下蒙羞了,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做得好,山本。”
“诶?”
“你不可能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雪子蹲下身来,静静的看着山本扎在脑后的像笤帚一般的发髻。
山本晴明深吸一口气,“因为……因为我家的主公,绝对不会输!”说着他抬起脸,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广桥直冈走上前,“可是,殿下,今川家那……”
山本晴明也抬起头看着雪子的表情,只要她有一丝丝的为难,他就有当场自裁的准备。
“啊,”雪子漫不经心地露出笑容,“应该已经到了吧?我给义元公的信。”
与此同时,远在骏河的骏府馆。
今川义元还是如以往那样,把脸涂抹的如同白布一般,他优雅的把信纸放到身旁的御盘中,挥挥手破天荒的让身边的传命官回避。随即他看向坐在对面的雪斋,哼的一声笑出来,这种情况换在平常是绝对不可能让人看见的。
“她果真是老师的好徒弟。”也许是太久没有自己说话,今川义元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又尖又细,像是在演唱戏剧般吊着嗓子,在外人耳里一定是阴阳怪气的声音,“这封信你看过了吧?雪斋。”
“是,贫僧也感到十分吃惊。”
“嚯——?”今川义元一挑眉毛,“难道不是你教的吗?”
“所以,您对她的回复是?”
今川义元低头注视着一旁的信件,陷入了沉默,半饷,他起身走到雪斋面前,“这头雏凤,老师还能控制得住吗?”
雪斋没有看向今川义元,他默默地转动手中的佛珠,“只要贫僧还在一天,主公就不必担心。”
“哦——,”今川义元刻意拉长了自己的尾音,在公方的圈子中,这种声音代表着满意和欣慰,“对了,我听说老师最近又有新议了?”
“是的,为了主公的上洛之志。”
“甲相骏同盟吗?”
“是,只要能够拉拢武田,想必北条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很好,”今川义元罕见的嘴角微扬,想必已经在想象着自己的旗帜悬挂在京都城的那一日,“那就拜托你了,这是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事。”说罢,在雪斋的行礼中,大步离开了房间。
“我对今川家提出了条件。”雪子重新站起身,身上的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条件……是?”
“从此刻起,我放弃对清水家家督位置的宣称权。”
跪在地上的山本差点跳起来,“殿下!”
“另外,我们将成为松平家的与力。”
“殿下!怎么可以……”山本晴明着急起来,但是雪子身后的众人确是一副释然的表情,看来他们都已经被事先通知了。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晴明。”这是雪子第一次称呼山本的名字,让他本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如果是因为我而阻挡了殿下的大业之路的话,我甘愿就地自裁!”山本晴明又一次行礼。
“你在说什么?”雪子笑了,这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仕大将了。”
“仕……仕大将?!”山本晴明震惊的看着雪子,仕大将就是主阵指挥军中持刀武士的将领,他清楚这份职位意味着什么,“我……”
“噢噢噢,听见了吗?那小子现在是大将了!”听到山本受封的剩余山贼们又再一次兴奋起来。
“没错,”雪子环顾四周,“你可是我们这次剿匪的第一功臣,你孤身一人作为诱饵潜入山贼内部,使他们麻痹大意,不是吗?”
山本的心脏猛然一收缩,他已经隐约预感到雪子的意思,以及他眼前的这位殿下所要干的事情,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是嗓子眼就像是被灌了铅似的难以开口。
“你在说什么呢小丫头!”此时,那个山贼首领居然率先打破了尴尬,“这家伙啊,可是自己来找我们的,说是只要能守住这个城三天,就能在你手下做事什么的。”他夸夸其谈的解释着,但是雪子并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让他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喂!你这小家伙,没听见我在和你说话吗?!这家伙可是和我们一伙的!况且他小子以前就是个山贼!”
“平太郎。”雪子侧首,“这是怎么回事?”
就站在广桥直冈身后的少年町奉行平太郎吓得嘴唇发白,“这是……这是……山本大人他……”
“殿下,要不要?”广桥直冈凑到雪子耳边,小声的说着什么,只见雪子点头,几乎是同一时刻,隔壁的牢门被打开,刚才那个说话的首领被两个足轻按着出来。
“你们干什么?!我们可是帮你们守了城的!可恶!”他大叫着,语气轻松欢快,对自己即将迎接的下场浑然不知。
趴在地上的山本已经开始大口地喘气,他的余光里是雪子血色的披风,这种紧张感让他的胃部一次又一次地发疼。
“等等。”雪子喊住将那人拖出去的足轻们,“我说的是他们全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足轻们在原地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顿时,数十道牢门被打开,里面的囚犯都像是猪圈里的畜生般被赶了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能让我们当上武士的吗?!”那个满脸胡茬的胖山贼在门口大喊着。
“啊,这件事你去问问那边的人收不收你们吧。”雪子用靴子点点地面。
“殿下!!请等一等!”山本晴明涨红了脸,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又却说不出口,目光都迷离起来,像是一个无助至极的狮子“请……请您……”
“这些人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对你来说就是隐患。”
山本晴明撑着地面的手臂抽搐着,像一条陆地上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着气,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只要一这么做,他的情绪肯定就会立刻失控,“我……我明白。”
“这样一来你肯定不会忘记吧,今天你的这个位置还有你的命,是用什么换来的,好好感谢想出这个方法的人吧。”打牢中的山贼已经全部被押走,等待他们的将是最为直接的处置。
看到雪子要离开,朝比奈泰亲立刻上前拉开了牢门。
“这次也多亏了你,泰亲。”雪子已经和众人走出地牢,庭院中的草地上还积着薄薄的一层雪。
“哪里,殿下,想出通过剿灭山贼来征兵的人是明智十兵卫大人。”朝比奈谦虚的回复道。
“民众们的态度呢?”
“您当时是没看见,”平太郎听到这个话题,立刻凑上来,“当时的征兵处设立在寺子屋,寺子屋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听到这话雪子不禁皱起眉头,停下脚步,这样的举动让平太郎又是一阵冷汗,他突然猜测是不是因为雪子亲自立下的不征兵的誓言会因此违背。
“殿下放心,这一点明智大人也早就想到了,此役我们并没有尽全力,但是也足够震慑住松平家了。”朝比奈看出了雪子的心思。
“明智……吗?”雪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十年后将要有的那一场大火,“无论如何,你们做的都很好,奖赏会在三日内分发下来。”
“谢殿下!”身后的众人纷纷跪下,“还有,恭喜殿下能够重新回到今桥城。”
雪子已经快要走到城垛旁,“说起来,那家伙的礼物快到了吧?”就在雪子的手搭上木制的平台时,城外的大路上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位于最前列的是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武僧,而他们的身后,就是先前被遗留在江尻城的穴民们,看到气派的城池后,人群中响起欢呼声。浩浩荡荡的队伍似乎是在向今桥城打着招呼,阵阵的风铃声时不时传入她的耳中,雪子的嘴角微微上扬。身后的天守阁上,一张深黑色的水滴纹大旗,正一点一点的从阁台外被人挂好。
此时此刻的桐泉之里,热闹的新年祭正在各个乡内举行。
但是属于四忍的房间内,却充斥着血腥味。
一人坐在火堆旁,自顾自的吃着生鱼片,津津有味,这是他活到现在吃过的最为鲜美的鲷鱼了。在他的面前,是三具死态各异的尸体。他们中有嘴唇发紫中毒而亡的,剩下的两具浑身上下都是刀伤,粘稠的血液已经渗到了火堆的炉灰里,凝结成块。
身穿梅花红底大纹的男人,不顾脸上和额头上沾满的鲜血,对着窗外已经断流的瀑布痴痴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