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风平浪静的吉良港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夕阳的光辉撒在海面上,就像漂浮了一层金粉,甚是迷人。严阵以待的石川正康坐在矮矮的阵前椅上,遥望着远处安详的海面。
“多么美妙的夕阳啊。”他自言自语道。
“怎么能……怎么能轻易地就让今川家夺去?”
身旁走来自己的家臣,一名身着颜色艳丽大铠的武士,当下的时代已经有了更为高级的护具,但是他却依旧使用着这些平安时期至今一层不改的铠甲,可见平日里马匹的护理和保养是多么的废财。
“大人。”
“怎么了,松平家那边有什么变动了吗?”
“不是,是织田家那边……”
石川正康瞥了眼身旁的家臣,冷笑一声,“织田信秀那只老狐狸,自然是不肯这样光明正大的派兵帮我们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先不说这个了,打听到数正的消息了吗?”
“是……少主似乎,把您的信转交给了松平竹千代。”
石川正康的脸色难看起来,“还活着吗?”
“是。”
“哼……哈哈哈哈,”石川正康大笑着摇头,“这就是为什么你丢掉三河啊。”
“小童就是小童,很多事情他们是想不到的。”
“报——”在二人的身后近百米的地方,一骑斥候飞奔而来,“清水势出阵!正在西尾扎营中!”
“兵力呢?!”
“目前只探得最多一千左右!”
“不可能!我们有三千人,对方怎么可能只带一千人来!”武将和石川正康面面相觑后一致得出结论。
“可是的确是没有后续的部队了!”斥候一脸无辜的回答道。
“大人!可能是他们的主力是今川家!”
“三河其他家的动静怎么样?”
“是!冈崎城,安详城和刈谷城都只把兵力驻扎在了城门外,并没有其他动向!”
“呵,团结的三河众吗?”
“但是……一千人,现在就已经到达西尾了,这也太快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着急来送死罢了。”说着石川正康站起身,准备朝后面的营帐走去。
“咚——!咚——!咚——!”
两人不约而同的站住,“听见了?”
家臣的眼神告诉了他肯定的回复。
“咚——!咚——!咚——!”
两人转过身去,太阳已经悬挂在了海平面上,声音就像是从太阳的内部传来的一般。石川正康不由地眯起眼睛,用手掌挡住眼睛的上方,慢慢清晰起来的景象让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也顾不上被残阳晃到了眼睛,转身朝身后跑去,“调整方向!敌袭——!敌袭——!”
“船?!居然……”佩刀武士似乎还没有从惊讶中反应过来。
“咚——!咚——!咚——!”大鼓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并且越来越频繁,简直就像是……
“还傻愣着干什么!!把吉良川上的人都叫回来!”
“啊……是!!”武将连忙答应,匆匆拦下一匹马朝入海口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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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子殿下!”朝比奈泰亲急匆匆的走进清水军临时在树林中搭的一个营帐,营帐内阿泠正在帮雪子梳着长长的头发,朝比奈虽然司空见惯,但还是经常会被微微暴露在外的雪子的香肩惊艳到。
“河岸上的兵力撤走了吗?”雪子的红唇咬着长长的发绳,大敌当前她还穿着眼里的精锻和服,看来今天是没有出阵的准备呀。
“是!就和殿下预料中的一样!河岸上的兵力都被撤走了。”
“全部吗?我还以为他会剩下一点的。”雪子笑笑。
“殿下?那接下来……”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穿着暗色藤甲的上泉志忠握着竹枪走了进来,在看到雪子的这副样子后,也微微一惊,“殿下。”意识到冒犯后,他微微低头,他没有佩戴面甲,头上系着的让他看起来更加勇武的万岁带也从肩膀上垂了下来,“您叫我吗?”
“啊,你来了。”雪子这才转过神来,终于,两人看到了雪子的正脸,但是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正脸居然画了浓浓的艳装。眼影用桃花色的熏粉延伸到耳根,粗粗的眼线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一些,特别是她本来就鲜红如血的嘴唇抹上了胭脂,众人都被雪子的妆容震惊了。
她真的只有七岁吗?上泉志忠在内心问道。
“殿下……您这是。”朝比奈震惊的快要说不出话,胸前的小鹿已经要蹦出来了。
“啊,你说这个。”雪子举起左手边的铜镜,看了看自己,满意的笑容浮上脸颊,“今天晚上我想演一出能剧。”
“能……能剧?”敌军就在不到四十里开外,自己的主公却要在晚上亲自演能剧?正常人一定会觉得她疯了。
“没错,就演《屋岛》如何?”雪子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附在自己脸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朝比奈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别样的美,《屋岛》讲的是在战场上阵亡的武士,被僧侣超度后重返现世的故事……这位殿下要演这样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
“殿下,那么您的吩咐是?”上泉志忠有些不耐烦了。
“啊,差点忘了,泰亲,从今桥城里拿出来的东西有妥善保管吧?”
“是,殿下,三百坛酒都原封不动的带来了。”
“很好。”
“只是……”
“只是什么。”
“广桥大人似乎对此颇有微词。”
雪子沉默几秒,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让他管好医科的事就好,这次战役我不希望看到一个医科的学生出差错。”
“是……殿下,所以这酒……”
“倒出来。”
“啊?”
“倒到水缸里,今天晚上谁要是想喝就自己去取,一千人还喝不光三百坛吗?”
“殿下,这样会不会……”
“然后把空坛子交给上泉大人。”
“空坛子?”泰亲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
“照做就是了,顺便……”雪子仰头看看天空,沉思片刻“叫左门卫回来吧,明早海上的天气应该会很不错吧。”
“是,我马上去吩咐。”朝比奈泰亲匆匆的走出营帐,不一会,听到今晚能够畅饮的将士们都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岸边也升起两枚红色的信号,示意海上的船队可以返航。
“那么,殿下,让我去做的事是……”
营帐又一次被人掀开,明智十兵卫扛着一杆铁炮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原来的那副浅蓝色甲胄,面甲上配饰着峨眉月般的铜片。他的反应就要比其他人克制的多,虽然对雪子现在的状态感到惊讶,但是却不过多的展现出来。
“殿下,都安排好了。”明智十兵卫跪倒在雪子面前。
“辛苦了。”雪子的头发开始被阿泠高高的盘起,显得更加优雅神秘,“那么,上泉大人,我要让你做的事情……”她用红色的折扇招了招上泉志忠,示意他靠近。
雪子附在他耳边小声的耳语,只见上泉志忠的眼睛开始慢慢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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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哦——呜——”
“蹬蹬蹬……”
伴随着尺八和太鼓的奏乐声,临时支起铺上榻榻米的硕大舞台被数个火把照亮,舞台上的四个屏风被从顺时针的方向缓缓拉开,一张雪白的鬼脸面具出现在众兵士的眼前。毫无疑问这名役者就是他们的主公,雪子。鬼面具穿着即使是在微弱的火光中也能一闪一闪的艳丽和服,如丝绸般平滑的黑发俨然有序地铺撒到腰间,手中展开的折扇挡住了鼻尖往下的半张脸,这样的打扮已经让台下的众人神魂颠倒,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辞藻来形容了,他们都放下了刚刚举起的酒碗,欣赏着眼前他们一生只能见到一次的景象。场地中央只能听见风声以及火焰舞动的声音,远处的吉良川渐渐解冻的河面传来的潺潺流水声也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什么?”石川正康听完斥候探来的情报,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桌子,“居然敢小瞧我!不可饶恕!!”
“大人!”身旁有武士劝阻道。
“情况属实吗?!”军师模样的武将回头问跪在地上的斥候道。
“千真万确!清水军军中一到天黑就开始传来曲声,我们的探子潜入进去后,发现他们正在开庆功宴。”
“庆功宴?庆祝什么?”
“他们拿走了原本我军驻扎在河岸上的旗帜……还放言……”
“说!他们要干什么!”石川正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放言要把旗帜撕碎当做将士们的单裤……”
“啊——!”石川正康又踢倒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他暴跳如雷,“去!!给我斩了那个足轻组的组长!”他的吼声让本阵周围的兵士都打了个寒颤,地上的斥候微微点头后便匆匆离去,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
“主公!这样会动摇军心的!”军师模样的人异常冷静,他已经意识到眼前的石川正康已经被愤怒吞噬了自我。
“闭嘴!”
“主公,这次的情况实在特殊,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从海上……”
“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就是你这个军师的失责!你要是再废话连篇,等战事结束我连你一块斩!”
完了,现在的他是什么话都不会听的,这样下去……
“奇袭!既然他们用船,那我们就趁着黑夜出动骑本去袭击他们的本阵!一定能打个措手不及!”军师身后的年轻武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哪有骑兵夜晚出动的事情?!”
“清水军不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才是出其不意啊!”
“万一他们在吉良川设下埋伏……”
“所以说——!他们现在在举行庆功宴!哪里来的人手设下埋伏?!”
“可万一!”
“好了!”石川正康打断家臣们的讨论,“不必多言!出击——!”他拔出身侧的武士刀,仰天一指。
“哦——!”武将们也都欢呼起来,唯独那个军师没有说话。
武士们纷纷把马匹从马厩中拖拽出来,一队队的足轻们也从熟睡中被喊醒,在泥泞的道路上奔跑着,气氛渐渐地紧张起来,但是远处的清水军中却传来悠扬的曲子声。
“快!上马!”身穿轻甲的武士一边熟练地翻身上马,一边催促旁人道。
舞台上的雪子单手合拢折扇,朱红色的扇骨像肋差般直指前方,扇尾的黄色额流苏也随着动作轻轻的摇晃着。随着伴鸣声的响起,雪子踏出前脚,狠狠地跺在舞台的木板上,迎合着节奏慢慢变快的太鼓声,雪子的后脚踝不离地面,慢慢的挪动到刚才前脚的位置,分毫不差。
“冲啊!!斩获敌军大将头颅者,赏百金!”上百名骑兵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像沙尘暴一般从吉良川的另一岸奔袭而来,为首的骑兵队大将左手拿着用来指挥的火把,右手抽出马鞍上的长刀,率先踏入了吉良川刚刚化开的河面中。
尺八的声音突然奏起,发出如同裂帛般的声音,雪子膝盖微微弯曲,张开的折扇伴随着尺八细碎的声响,在空中由上而下规律的舞动着,像是飘落而下的樱花,亦像是为了忠义奋不顾身宁可牺牲自己的武士,随风飘去。
庞大的马队组合成楔子队形继续突入,但是由于周遭环境太过黑暗,这样的队形时密时疏。武士骑兵队们都能听见自己铠甲发出的清脆碰撞声,马蹄踏在水中又毫不犹豫踏出来的响声,以及在耳边呼啸着的风声。太安静了,他们都这样想到。虽然说是奇袭,但也太过于安静了!简直就如同……等待着他们到来一样。
“啊——!”伴随着马匹的一声哀嚎,一名武士从最前方的马背上摔下,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这名摔落在地的武士就连同着身上穿着的轻甲一起,被随之而来的马蹄踏得血肉模糊,在他的身旁,还有一支已经熄灭的火把。
“是组长——!”这名说话的骑兵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只见眼前的马队正一片片的倒下去,有的马匹,甚至因为速度太快,在摔倒的时候直接将前蹄和马身撕裂开来。正打算擦去自己脸上粘稠的鲜血时,只感到座下的马匹重心不稳,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失重感也随之而来。
“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原本还保持着阵型的骑兵队一下子混乱起来,他们各自为营,深怕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自己。
“点火!!快点火!我什么都看不见!到底怎么了!”一时间剩余的骑兵们都点燃了火把。周围马匹和人的哀嚎声令他们更加恐惧起来,看到有人把火把点着,人类本能的反应便是朝那个方向移动。
河底一片血肉模糊,有马匹的尸体残骸,也有人类已经无法分离的肉块,就在浑浊的河水和血水微微散去的那么片刻,有人看到了河底的真面貌。
“酒坛?………”那名骑兵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强大的骑兵队,居然会因为这种东西……
“是酒坛!清水军在河底埋了酒坛!我们的马匹就是踩到了这里面才!啊——”众人恍然大悟,但还没有来得及冷静,只听见河对岸和侧面的小山丘上传来一声令人胆裂的轰鸣,一名骑兵随即翻落马下。
舞台上火盆里的火焰和雪子一起舞动着,唱者也开始唱起了台词,雪子精确地踩着节拍,手中的扇子也自由地挥动着,突然,节奏加快,太鼓的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故事讲到了武士是怎么壮烈的战死沙场,理想抱负仍未实现的他是多么的不甘,以至于快要化为厉鬼。
“这样一来,就结束了!”明智十兵卫挥下手中的马鞭,身旁早已在树林中蛰伏许久的铁炮足轻队整齐的扣动扳机,他们手中的铁炮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明亮的火舌,弹丸朝着目标直奔而去。
“啊——”又是一阵哀嚎,仅剩下为数不多的骑兵们也一片片的倒下。有的人被飞来的铁弹击中头部,他的大脑直接和头骨一起炸开在面甲中。
“放箭!”在对岸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上泉志忠率领着百名弓箭手已经瞄准了正在逃窜的骑兵残众。
瞬时间,在吉良川上形成了一道箭雨,可怜的骑兵众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在舞台上的雪子摘下面具,能剧已经演到了武士被僧侣超度的篇章,在摘下面具的一刻,台下的将士们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估计是从未见过这样令人惊艳的一幕吧。像今川义元那样被刷白的脸,配上朱红色的血砂唇,眼角的红晕如同邪神般妩媚,宛若刚才的厉鬼焕然新生般。最令人心醉的是,眼前这名“重获新生的武士”,听见远处传来胜利的号角声,嘴角渐渐地露出更加撩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