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麻醉完成。”
大须贺正纲坐在特制的小布椅上,中弹的右手稳当的用小型支架支撑在身前。手上的皮肤组织已经开始变紫,但幸运的是没有出现感染的症状。
(这个味道是……草药吗?嘛,古人也的确只能利用这样的手段来处理严重的伤口。)
雪子和阿泠跪坐在伤口前,前者正在仔细地观察着伤口,思考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手术。房间内当然还有好多人,其中就有竹千代,所以很当然的,一些家老们也都纷纷到场。当看到执刀医师是雪子时,除了竹千代以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大须贺正纲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但是很快,众人都被眼前难以用自己的常识解释的现象惊住了。
“手术刀。”
“是。”
阿泠将一把尖刃手术刀放到雪子手上。手术刀明显要比雪子的手大了不下两个比例,这样的工具在一个幼童手中,简直就像玩具一样。想到这里,大须贺正纲的额头滴下一滴冷汗。
“现在开始……”
雪子注意到落在手腕上的冷汗,有些好笑的抬头看向这个年纪和明智十兵卫相仿的少年。
“放松点,绝对比你上阵打仗轻松多了。”
雪子温馨的笑容让大须贺正纲重新深呼一口气。
“好!我明白了。”
雪子点点头,抬头再次确认了一遍家属团的状态,果然,不论是竹千代还是鸟居忠吉,酒井忠亲这些人,他们眼神中的好奇要大大多于不安。
突然,雪子和竹千代的眼神对焦。仅仅只是一瞬的恍然,竹千代的眼神即刻变得坚毅,深深地向雪子鞠了一躬。
“现在开始取出弹丸。”
雪子用指压式执刀,轻轻地隔开手背上突起的不成样子的表面皮肤。几乎就在下刀的同时,黄色的浓水混合着血水流了出来。
大须贺正纲咬牙切齿,恨不得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众家臣把脖子像鹅一样伸个老长。
“喂,大须贺,真的不痛吗?”
直到有人这么说,大须贺才意识到原来手术已经开始了,他睁开眼睛,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伤口已经被切开了两公分左右的口子,伤口内的铅弹已经若隐若现,但是自己的手上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异样。
“啊……是……完全,没有一点感觉。”
大须贺正纲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语气说出来,再一次确认了眼前宛若魔法般的场景。
“哦——!!”
‘手术室’内传出众家臣的惊叹声,就连一向冷静的酒井忠亲也微微瞪大眼睛,发出吼——的疑问声。
“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个家伙……”
“真不愧是清水家广桥医生的徒弟啊!”
雪子眉头一皱,心中数万个黑人问号闪过。
(我什么时候变成广桥的徒弟了?)
“闭嘴,碍事。”
虽然心中各种不满,但雪子还是认真的把注意力全部放到眼前的患者身上。
雪子冷漠的回应让周围的人立刻识趣的安静下来,数人像是在博物馆认真听讲解的小学生一样端坐在旁。
“说起来。”
“是。”
阿泠的视线移动到雪子脸上一下。
“广桥医生没有来还真是少见。”
阿泠沉默数秒,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广桥医生今天一早就跟随明智大人回今桥了。”
“是吗?”
阿泠又小心翼翼地瞄了雪子一眼,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伤。
(小姐……其实很寂寞吧?)
“镊子。”
“.……是!”
周围的松平家家臣们都瞪大了眼睛。
“少主殿下,那些铁制品是……?”
鸟居忠吉凑到竹千代身侧小声地询问道。
“具体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
“想必是那个今川家的医生用的道具吧?那家伙不是号称通学荷医,那么他的徒弟能用的上这种舶来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为了见到儿子本多平八郎一面而专程从本城跑来的本多家当主,本多广孝终于在众人面前露面。当然,他来冈崎城的目的自然不止如此,更多的是为了看清这次重新发牌的三河局势。
“不是的,广孝叔父。”
竹千代面不改色的回应本多广孝,之所以要叫广孝叔父,正是因为本多家历代与松平家关系更为亲近,两家虽然姓氏不同,但早在松平广忠时期,就已经情同手足,这一点,从本多家为松平广忠战死连续两位当主就可以看出来。
“那些东西都是雪子殿下令武藏的匠人打造的。”
“武藏?!那不是北条的……”
“雪子殿下也不是广桥直冈医生的弟子,而是刚好相反的情况。”
“什么?!”
本多广孝目瞪口呆,但是在场的除了他以外,就连酒井忠亲都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
(这帮老东西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额头的冷汗似乎在提醒本多广忠正在渐渐地与松平家内部的政治生态脱轨。
“正如武士的刀一样,这些工具正是医者的武士刀。”
“医者的武士刀。”
“全天下只有她能用那样的刀,也只有她能做这样的手术。”
听着竹千代的话,众人不禁再一次倒吸凉气。
竹千代看着一脸认真的雪子,似乎有一瞬间,他看见她发现了他的眼神。哪怕只是一瞬,就已经足够在竹千代的心湖中央激起千层浪来,有人揪着他心头薄薄的那层膜,随后使劲揉捏的感觉随之而来。
(果然还是相逢太短,相逢太短……)
‘哐当——’
众人的视线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只见一枚灰黑色的直径不到两厘米的铅弹被扔在了名贵的漆器木托盘上。
“这就是那颗……”
大须贺正纲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虽然手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缝合,但是那种强烈的异物感已经非常明显的消失了。
“完成,”雪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剩下的缝合就交给你了,阿泠。”
“是!”
竹千代看着两眼放光的大须贺正纲,欣慰的笑了。
--
骏河骏府馆。
今川义元看着手中的信,不禁眉毛微微挑起。
坐在和室另一侧的雪斋也好奇的别过眼去。
“没有见过的纸回呢,是何人的信呢?”
今川义元的嘴角勾起。
“师傅以为呢?”
“想必是北条家笠原氏的密信吧?”
“看来对方连师傅这一关都考虑到了,真不愧是……”
“我猜错了?”
“哦呀,差点就要说漏嘴了。”
今川义元浮夸地捂住嘴,眉毛一挑便把手上的信扔进身前的火堆中,干燥的信纸瞬间变黄,紧接着燃烧。
太原雪斋盯着火堆中化为灰烬的信纸,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来不及看到,神情复杂。
“凶勇的恶狼和狡黠的邪狐,不知道哪一边会赢呢?”
听到这个形容,雪斋皱起眉头。
“人们能将野狼驯化成忠犬,但是有狐狸被驯化的事情,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听罢,今川义元冷声一笑。
“说到底,这些牲畜的死活,不都得看主人的脸色吗?”
太原雪斋盯着今川义元深邃而又神秘的眼神,眼前这个曾经的爱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像这样性情大变。刚才的话,会不会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呢?他的心逐渐不安起来。
--
“kote gaeshi(小手返)!”
正准备进攻的朝比奈泰亲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原地硬生生的抡到半空,毫无缓冲地摔在厚厚的榻榻米上。
“噢噢——!”
道场边缘端坐着的武僧们都发出阵阵赞叹,一同跟随来参观的松平家家臣团们也都一个个更加震惊。
虽然被掀飞的只是个和雪子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是一个女子真的能拥有这种可以称得上是怪力的能力吗?
“刚才那个动作是……”
竹千代看着身穿白色道服的雪子,微微侧头朝同样目瞪口呆的本多平八郎问道。
“这……在下也不是……不对!这一定是他们合伙演给您看的一场戏!请您稍等,我这就让她露出原型!”
在短暂的震惊后紧随而来的果然是本多平八郎爆棚的功名之心,看着已经一溜烟窜走的平八郎,竹千代和身后的少年家臣团们不仅都微微扶额。
‘所以,刚才的那个是?’
雪子在心中默念道。
‘啊,是合气道的小手返啊,这种招数对待陪练最好不过了。’
脑海中回响起赤鬼切苍老的声音。
‘合气道。’
雪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身上的肌肉果然对赤鬼切的命令逐步产生了记忆性,像这种雪子正常十几年都练不出来的标准武术动作,现在居然可以随时随地就像演马戏般的来一出。
‘这种招数就只能防守罢了。’
‘呐。’
雪子打断赤鬼切的补充。
‘怎么了,小鬼?’
‘合气道,应该不是属于你那个年代的东西吧?’
赤鬼切好像是被问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再也没有了答复。
“喂!你来和我过两招……”
正当雪子还在疑惑的时候,一张巨盘型的大脸霎地出现在她眼前,还没等受到惊吓的雪子反应过来,四肢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应对措施。
左手先是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平八郎伸过来的左手,随即用力向下一按,平八郎的身体平衡很明显的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了。这还没有结束,就在同一时刻,雪子的身体往平八郎的后侧方移动。平八郎的身体几乎转了个360度的大圈子,只感到刚才使用在手上的力道竟然在此时以数倍的力道返还到了自己身上!
轰隆一声巨响,平八郎的身子已经被投到了远处的纸门上,并且还撞坏了数个叠在一起的纸门。
众人这一次连惊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就连本多平八郎的父亲,本多广孝也都是急忙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看了一眼。父子二人皆是大惊失色,看来是真的确认了雪子的天生怪力。
‘这个呢?’
雪子不顾额头鬓发上滑落的汗水,在心中默念道,但是再也没有回应,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啪啪啪啪啪啪。”
道场外的走廊上传来鼓掌的声音。
“不愧是雪子殿下。”
雪子就算不看也知道,现在敢在她面前那么放松的只有一个人。
“梅吗?有什么消息了吗?”
听到雪子的问题,梅眯着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是故意不回答雪子的问题。
竹千代看了一眼梅,揣测着自己的想法。
“那么,雪子殿下,我们就先失礼了。”
竹千代和众松平家家臣们站起身,事到如今,已经再也没有一个家老会介意竹千代对于雪子这个法理家臣的称呼问题了。
雪子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
竹千代在走出道场的最后一刻,强行忍耐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一种好似快要哭了的酸痛感在鼻头拂过。
(这样的人,我要怎样才能超得过啊?)
竹千代深吸一口气,准备朝前走去。
“竹千代!”
身后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叫住他,他不打算回头,害怕对方会看出什么来。身边的家臣们已经都走在了前面,可能没有人会听得见这声呼唤。
“对不起。”
少女的声音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滴泪珠不争气的从竹千代早已发红的眼眶中溢出,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思若要细想实在太过于繁多,他不愿意自欺欺人,也不再做停留,朝前走去。
看着竹千代的背影,雪子的心情有些凝重。
“就你一个人吗。”
“哈哈哈哈,看来我还真的是被殿下讨厌了。”
说着,梅的影子中凭空走出一个人影,枫出神入化的忍术已经足以让雪子都觉得有些惊讶。
枫跪在雪子的身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一次我要着重奖赏你,枫。”
“在下不慎惶恐!”
“你和你的师傅,简直就是我的第二双眼睛一般。”
“这都是在下应该做的事情。”
“说吧,你想要什么,这一次你可以自己挑……”
“那么!殿下!!”
一向沉稳的枫突然激动起来,居然还打断了雪子的话。
“啊!十分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兴奋,枫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说吧。”
雪子笑笑。
“殿下……殿下能不能……再和在下共眠一晚呢?”
还没等自己说完,枫的双颊便抹过一丝红晕。
“准了。”
雪子转过身去,在阿泠的陪同下准备前往更衣室。她没有看见身后枫欣喜若狂的眼神,以及梅忍看都不用看的眯眯眼。
“殿下,明智十兵卫大人的部队,已经抵达今桥城了。”
雪子把披落在肩膀上的碎发重新撩到耳根后,静静地听着身后梅的汇报。
“知道了,让他们就地解散吧。”
“是,殿下。”
梅微微鞠躬的身子抬起头,像是一头狐狸盯着猎物的背影,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什么。
“殿下,今天吃狮子鱼哦。”
阿泠笑着对雪子说道,声音刚好完美的盖过了梅的声音。
“真的?!”
雪子终于表露出难得一见的喜悦。
枫跟随着梅忍随即走出道场,山本晴明着急的身影迎面而来。梅轻盈的步伐缓缓停下,站在身后的枫也随着师傅的停止而不得不驻足。
但山本晴明带着急促的脚步没有丝毫想要停下的意思,在经过梅的身侧时,用难以用一句话描述的眼神看了梅忍。
哪怕梅的眼睛一万年也不睁开一次,但是作为一手带大的徒弟,枫却能清楚的意识到,眼前的这两个人正在对视,这对视夹杂了太多的阴暗。
一刹那,山本晴明便冲进了道场。
“殿下!”
“怎么了?”
雪子转过身来,看着面容焦虑的山本晴明。
“明智十兵卫带兵控制了今桥城,明智……谋反了!”
雪子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本应发生在几十年后的大火,难道现在就要开始燃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