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骏河国清水城,城郊。
清晨,一间不起眼的农舍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 身材壮硕的男人从屋内走出,往屋外甩出一竹勺的水,接着用扫帚清扫起门前粗糙的石板路来。男子不仅身材壮硕,就连扫地的动作都是一板一眼的,脸上的棱角像山崖一般挺拔,只要是脑袋还正常的人,都不会招惹这样的人。
脚边传来其他人的脚步声,男人微微抬头。
“来了这种地方啊。”
体态发福的桐泉之里菊忍走到男人跟前,一股隔夜的酒味扑面而来。
扫地的男子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做着自己的活计。
“喂,去和你家主子说一声。”
菊忍像是打发野狗一样命令道,同时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扫把。
“咔嚓。”
一声脆响,扫把柄竟然断成了两半。菊忍和男人手里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噢,那个失踪的明朝剑士……吗?”
菊忍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非等闲之辈,往后退去。而扫地男子则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受到丝毫印象,就好像随手掰碎了一块饼干。
“哼哼。”
菊忍笑着把因为吃劲而颤抖的手掌背到身后去,转向农舍。
“你果然还没有放弃,甾山!”
农舍内传来沉闷的草鞋声,听到脚步声的大明剑士微微屈首。甾山政秀戴着斗笠出现在门前,朝身旁的男子挥了挥手,大明剑士噤声走入屋内。
树荫下的斑驳映在甾山政秀的脸上,曾经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左手不知道什么原因背在身后,走起路来似乎还有些跛了。即便如此,在外人眼里,完全看不出这个老人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他,还亲眼目睹了儿子不堪入目的死状。
“我现在要去钓鱼,你也一起吧。”
甾山政秀没有等待回答,自顾自的拎起搭在门边的竹制鱼竿,沿着石板路走去。菊忍警惕地环顾四周,只好跟上。
两人坐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岸上,从山涧上游流下的溪水波光粼粼,衬得二人的背影像一张皮影戏。时不时有好奇的小鱼从冰冷的溪水中一跃而起,又转瞬即逝。
甾山政秀将没有鱼饵的鱼钩扔到水中,随后放任鱼竿不管,调整了自己的斗笠,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
“你没有下鱼饵吧。”
“鱼比你更明白这一点。”
甾山政秀看起来完全没有准备钓上鱼来的打算,他甚至拿起本枯晦的书读起来。至于水里的情况,就像和他没了关系一样。
“真是有耐心啊。”
“你大费周章的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菊忍取下身侧的酒葫芦豪放的大饮两口,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着二人的四周。
“总有一个人要死,要不是你,要不就是公子。我家主人只是选择了最优解,满足了那个小姑娘的复仇心。”
听到公子这一词,甾山政秀的眉毛一挑,似乎什么触动到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我不是傻子。”
“你和我家主人的境况很相似不是吗?你们都想要争取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呀,这种感觉我很懂啊,越是得不到,就越是不甘心的感觉。”
听到菊忍假惺惺的笑声,甾山政秀顿时觉得心中不快。
“彼此利用罢了。我不管他想做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对方猝不及防的下了逐客令,菊忍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做是答复吗?”
看到对方没有回应,菊忍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去。
“还有什么事?”
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今桥城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就在告诉你另一件事吧。”
“织田吗?”
“是北条。”
菊忍说完,神秘地一笑便识趣的离开了。
“北条……”
甾山政秀呆呆地望着愈发湍急的溪水,突然,光秃秃的鱼竿猛地一沉。
--
往日繁华的今桥城城内町今日冷冷清清,几乎所有的店铺都用漆木板挡住了门面,大街上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卖杂货的小贩甚至在家门口撒上了厚厚的盐,人们在害怕着什么。从远处飘来的乌云把整座城市都卷在一种沉重的气氛中。
明智十兵卫在四名身穿整洁皮甲足轻的陪同下,在选募营门前停下脚步,空空如也的门前令他深感事情的严重性。选募营是今桥城的征兵部门,由于雪子立碑誓称三年不征今桥城内领民的一兵一卒,足役正(募兵官)们只好抬高军饷来让今桥民众自愿当兵,也就因此有了今桥城选募营这样的机构存在。
(这恐怕也完全按照那个殿下的剧本来了吧,让足轻众和武家一样职业化这种事,没想到会用这样的方式完成……)
“明智小哥。”
身边的足轻提醒道。
“啊,抱歉,刚才走神了。”
明智十兵卫一步步走上选募营的台阶,他来这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个人,此时正在管理城内一切事物的佃令,岩田平太郎。
随着明智十兵卫的脚步声登堂入室,岩田平太郎撑着脑袋的手慢慢放了下去,用充满求助的眼神看向来者。
“岩田大人,殿下有传来回信吗?”
还没有入座,明智十兵卫也同样着急的问道。
一提到这件事,岩田平太郎的眼神立刻黯淡些许。
“明智大人,你自己看吧。”
明智十兵卫接过信来,信中的内容不禁让他的瞳孔逐渐放大。信纸上除了让他一到今桥城就立刻解散队伍的命令外,没有什么有用的字眼了。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封信到底是多久以前的。
“果然,广桥大人是对的。”
明智十兵卫拿信的手紧紧聚拢,脑海中广桥直冈对家内忍者忠诚度怀疑的话频频闪过,心中的不安越发凝重。
“广桥大人现在在哪呢?”
平太郎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位医生了。
“在城西的医所里,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果然,是那个吧?”
“初步怀疑,是一场新的瘟疫没错。”
听到明智十兵卫充满自信的答复,平太郎用手掌用力一拍脑门。
“完了!殿下不在的时候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盐田大人!现在不是泄气的时候!”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瘟疫只会越来越严重的!说不定……说不定连殿下都会……”
岩田平太郎把脸埋在手掌里,额头上的冷汗像瀑布一样滴落。
“岩田大人!请立刻写信,告诉雪子殿下万万不要率大军回城!”
“不行!”
岩田平太郎一如反常的大吼道。
“岩田大人,难道殿下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平太郎惊恐的抬起头,又害怕地低下去。
“殿下命你裁兵,你不裁。大军班师回朝,你又要进言让殿下万万不可回城。这不是让别人留下话柄吗!”
“话柄……?!”
疑惑的明智十兵卫一下子恍然大悟,心中所猜想的阴谋让他背后一凉。
“万一这个时候,再有谁告诉殿下我已经在今桥城举兵谋反的话……”
“不是万一!明智大人!已经……不是万一了!”
平太郎把身子探出案台,在明智十兵卫的耳边小声而又清楚的说道。
明智十兵卫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真是一步好棋,无论自己怎么走,都会陷入对方已经设计好的圈套里。背后是几万今桥城百姓的安危,身前又是让自己深陷谋反之地的大坑。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身后传来笨重的脚步声,只见广桥直冈连鞋都没有脱就冲了进来。
“已经有人死了,这样下去会越来越棘手的,坊间的谣言也越来越多了。”
“怎么办,明智大人。”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明智十兵卫身上。他深呼吸一口,在脑内做着最精密的计划。这件事情的每一条脉络,他都需要重新梳理一遍。终于,他猛地睁开眼。
“我相信雪子殿下。”
“相信……”
听到这个词,平太郎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岩田大人,我会把手上的兵力分给你一部分。”
“分给我?!可是殿下说的是……”
“如果现在裁兵的话,殿下不会放过的人就是你了!”
“啊?……什……那我要兵干什么!”
平太郎的眼神中充满了为难。
“维护城内的治安,以及,需要您去调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起瘟疫的来源。”
“来源……这种事情,我肯定……”
“肯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平太郎。”
十兵卫用手搭住平太郎的肩膀,平太郎的眼神虽然还是飘忽不定,但是很快就平稳下来。
“是!”
明智十兵卫转头看向广桥直冈。
“广桥医生就请弄明白瘟疫的传染途径,以及患者的救助工作吧。”
“那你呢?”
“我……”
明智十兵卫笑着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要让殿下确信一件事情。”
--
深夜,皎洁的月光照透整间雪子的营帐,营帐内没有点一根蜡烛,无论是什么东西经过,都能在内部看得一清二楚。
枫跪在地上,讲述着什么。
雪子穿着雪白的素服靠在一块镇石旁,似乎想到了什么的她,忍不住的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