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你说……商队是吗?”
雪子坐在色部公长的床边,这里是专门为色部公长一个人搭建的木棚,也有专人照顾。毕竟在他情况最差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甚至被家人活活钉进棺材,其实也算是被雪子从地府里拽出来的吧。
这是色部公长意识清醒后第一次近距离的见到雪子。虽然和印象中,身穿黑色素衣的女城主大人完全不同,此刻雪子换上了纯白色的医部服,但是那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眼睛还是时刻提醒着色部公长,眼前宛如人偶一般美丽的少女,是一位绝对不能像对待自己妹妹那样来对待的人。
“正是,因为那日可以说是一整年里最热的一天了,所以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是一群从冈崎城到骏河去的商队,他们是在午后到我家借用的水井。”
趁他说话的功夫,雪子发现,色部公长的手指如果出去还长着黑疮的部分,竟然比阿泠的都要白净纤细,一看就知道是从来都不干活的手。另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还很是虚弱,如果在他惨白的脸上化上女妆的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日本林黛玉。
‘放在现代的话,应该能直接出道吧……’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你们全家也只有你一个人得了鼠疫。”
“呵呵,我并不这么觉得呢,大人。”
色部公长微微侧身,目光转向天花板,苦笑了两声。
“哦?怎么回事?”
“说起来,也算是我自己的一个怪癖吧。”
“诶?”
‘怪……怪癖?这家伙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口井,其实是我的文人井,平日里的用墨我都会用那口井处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整个桔梗屋的人们,只有我一个人得了鼠疫,并不是巧合。”
听着色部公长的话,雪子立刻警觉起来。
“那是不是有别人碰过你的井?”
“是。而且我们还有过交谈。”
雪子和身后的广桥直冈对视一眼。
“是什么样的人?”
“那人自称八郎,是远江出身的杂役。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前往文库时,我看到他正站在井旁,似乎是在看我晒在文库外的和歌。”
“和歌?”
岩田平太郎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竹片,递给雪子。
“殿下,殿下有所不知,色部公长是今桥城最出名的和歌家哦。”
雪子看着刻在竹片上像是诗一样工整的句子,狐疑地看了看平太郎。
“你怎么也有这个?”
平太郎有些羞愧地笑了笑。
“说来惭愧,这样的竹简其实还有一块,是在家父手上。”
“有什么作用吗?”
“嘛……更多的是像御守那样的感觉吧。殿下你看,和歌不是有左篇和右篇吗?所以分成两部分,让自己重要的人带在身上的话,据说能有保佑的做用呢。”
雪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迷信吗……’
“所以,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
“那个人似乎很喜欢我的和歌,还想用高价买下。”
“这是当然的啊!”
平太郎突然插话进来。
“这可是色部曲哦,平常的人看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要一份的吧!”
雪子无声的回头看了岩田平太郎一眼,后者悻央央地挪到了一旁。
“所以这还是个有文化的犯人。”
“他在撒谎。”
色部公长转过头来,眼神中饱含失望。
“那种夸赞人的辞藻,那样对和歌的眼神,其实我是知道的,那绝对不是一个无姓之人所能拥有的品性。”
“你怀疑了,但是却没有质疑他,是吧?”
“是。”
色部公长难过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的青帐被一名足轻掀开,一名头戴卫戍营方帽的足轻跪在门前。
“主公殿下!今川家目付,高山友次大人求见!”
众人有些意外,高山友次是今川家内号称‘铁面鬼’的首席目付。虽然经过上次的闹剧后,他被指定为今桥城专属的监物使,负责监管每年的税收,但也只有在秋天和开春的时候会来。
现在这个时候,未免也太早了些。
雪子点点头,足轻便立刻退去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也早点休息。”
雪子将手中的竹片还给平太郎,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尾,一股好闻的观音香的味道让色部公长的眼神一瞬间像是有了光芒。
“城主大人!”
刚准备走出棚屋的雪子一行人纷纷回头。
“.……”
看着雪子转过头来的眼睛,色部公长仿佛看见一朵淡红色的小花,正在雨幕中默默绽放。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一瞬间就被牢牢吸住了。
“那么,祝你早日康复。”
“这救命之恩!”
眼看着雪子一行人又准备离开,色部公长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心声喊了出来。
“这救命之恩,我一定会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回报城主大人!”
“啊……”
岩田平太郎看着尽管瘫在床上,但也极力低下头想表示感谢的色部公长,感到小吃一惊。自己从小在今桥城内长大,传闻中的这个人,可是一个心性极高甚至到了奇怪程度的人,此刻竟然能自己低下头来。
“真不愧是商人的儿子啊。”
连广桥直冈都不免感慨道,自己救人无数,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把自己的命都算的那么清楚的家伙。
“不用了,在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那么……如果还能再想起什么的话……”
“我虽然不是武人,不能为您上阵杀敌,但是公家也有武家所做不到的事情!待我病好,就算您想要让清水家的家纹旗飘荡在京城之上……”
“够了!”
正说的面红耳赤的色部公长被雪子无情地打断,他看了看两旁,负责照顾他的两名小童都怔在原地,肯定是被他刚才说的话吓到了。不单单是他们,就连岩田平太郎和广桥直冈都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这里……若是不拿出一点诚意来!’
这么想着,他坚持着爬起身,光着脚踩下地面,几乎是全身自由下落式的扑倒在地上,恭敬地朝雪子跪拜,刚准备再说些什么。
“我很期待,色部。”
应该是色部公长有记忆以来,最为难熬的一次等待。他欣喜地抬起头,想要看到雪子此刻的表情,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门前别说是雪子,就连侍卫也早已看不到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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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前。
“快一点!再走一天前面就是今桥城了!”
“是!”
身穿深色轻装的武士骑在马上,身后是三辆用马匹牵引着的货车。每一驾马车上,都至少摆着九个硕大的漆木箱子。
“一定要把这批纸饼安全的送到骏府馆去!”
“是——!”
骑马武士大声命令队伍前进,头上用来固定月代头的发冠都微微一震。
在他身后的马车渐渐在阳光下清晰起来,车辕上用火棍沾着金水印出来的今川家的梳子家纹就像是在耀武扬威般地朝四周炫耀着。
“这是何等的奢侈啊,竟然用马来驮货……不愧是今川家啊。”
在车队的前面数十米左右的草丛里,一名野武士不禁感慨道。
“诶?!”
“什么?不是野猪吗?”
朝比奈泰亲把头微微探出草丛。
拥有优异视力的他,几乎是在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个带领着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人,在今川家家纹的金光下,露出了自己铁青的脸和深的能当酒杯用的法令纹,像是阳光空气世间万物都和他有仇一般。
“那个人……那个人是……今川的铁面鬼,高山友次啊!”
正当朝比奈泰亲的震惊之余,身旁竟然传来阵阵的武士刀出鞘的声音。猛然回头,发现身旁的野武士包括大关龙照在内,都已经把武士刀贴在胸前。
朝比奈泰亲终于明白这帮家伙要做什么了,他们要找的根本就不是野猪!深知这件事如果被雪子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他,外加被骗了的怒火,一把揪住了大关龙照的衣襟,用力的把他摔在泥垛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不是要找形高家的瘟疫药吗?!”
“那可是今川家的第一目付!”
“要是被殿下知道,你知道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吗!”
怒气冲天的朝比奈泰亲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大关龙照,大声地怒吼着,剩下的野武士们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生怕他声音太大,会惊动了正在往这边移动的商队。
“什么嘛,哈哈哈。”
刚刚还有些被吓着了的大关龙照,此刻却开始笑着盯着朝比奈泰亲的眼睛。
“你笑什么?!还不明白吗!”
“如果不是今川家的商队,你就没关系了吗?”
“什么?……”
朝比奈泰亲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在思考该如何反驳的同时,手上的劲道也小了许多。
“看吧?在你的心里,早已经有了主次顺序。”
“普通商队的命没有今川家商队的命重要,害怕被惩罚,害怕自己手中的正义之剑被玷污。”
“我没有这么想!”
朝比奈再次拎起龙照的衣襟。
“喂!龙照!快要到了哦!”
身边有野武士提醒道。
“那么今桥城的百姓怎么办?”
“那也不能!……”
“骏河还没有闹瘟疫的消息,高高在上的主公大人就要开始自己先预防起来了吗?”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权势吗?”
大关龙照朝着朝比奈冷笑着,这冰冷的笑声像是一支坚硬的凿子,一次又一次的凿着他内心的某一处。
“不对!至少……至少雪子殿下断然不是这样的主公!那位大人……那位大人……”
“那就让我们好好看看吧。”
“.……”
“你说的那位大人,到底会怎么选择。”
朝比奈泰亲的手渐渐离开了大关龙照,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沉在身子两边,低着头跪在他面前一声不吭。
“嘿嘿,那么……冲啊——!”
大关龙照奸诈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武士刀,率先翻过身前的土垛。
“敌袭——!”
大关龙照一跃而下,顺势砍倒了最前面的两个侍从,正准备跳上马车的时候,沉重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毛贼!休想动我家主公的东西!”
一柄肋差直直地朝他飞来,正好插入了刚才他手放在箱子上的位置。
“哎呦!好险!”
大关龙照翻身下车,不远处的高山友次也已经亮出长刀,对着他摆好了架势。
大关龙照把刀刃举起,整个刀身都和地面平行,右脚直直的指着高山友次的方向。
“驾!”
高山友次哪管你这些花里胡哨的,直接挥动起武士刀向大关龙照冲来。
大关龙照却不紧不慢地闭上双眼,黑暗中,一道红色的虚影呈现在他面前,没错,这个影像,就是那一日,那位神乎其技的女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握长枪朝他冲来。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
手起刀落,快马侧身,在残影中只见一道不起眼的火花转瞬即逝。
大关龙照慢慢睁开眼睛。
“真的假的啊……喂……”
只见手中的武士刀,竟然已经少了一半,那断掉的一半,竟然还直接穿过他的草鞋,深深地**了土里,刀刃离自己的脚趾只差分毫!
“拿命来吧!”
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发呆了,身后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大关龙照知道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了!
“不行——!”
伴随着朝比奈泰亲怪鸟般的叫声,一支利箭从他们刚才躲藏的草丛里飞出,直朝高山友次的方向冲去。
高山友次急忙抬刀,弹飞了迎来的利箭,但是这种离死亡近距离接触的冲击感还是让他不得不停下马来,警惕地看向刚才弓箭飞来的地方。
朝比奈泰亲站在泥垛上,身前是被他刚才推倒的野武士透。
两人四目相对。
“不知羞耻……驾——!”
高山友次瞪了一眼朝比奈泰亲,一挥马鞭,马不停蹄地向今桥城的方向奔去。
朝比奈泰亲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