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织田信长坐在一间小小的茶室中,昏暗的烛光把面前的一小块地方照的微微发亮,这里是整座那古野城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即便是父亲去世,他也依旧不改自己浮夸的穿衣风格,只是将平日里缠在腰间的南蛮红幡取下,改成了唐青色的腰带,额头上再绑上一条白布,白布的末端静静地垂在地上。
茶室的墙上挂着自己的老师平手政秀的字画,笔锋苍劲有力,每一撇一捺都透露着锋芒毕露的风韵,但是这个浓墨重笔的大字,居然却是一个“忍”字。
信长感到莫名的好笑,但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茶室外的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织田家臣,森可成、佐佐成政、河尻秀隆等武将共六人将手中的担架放在地上,担架上躺着一具已经用白色的棉布蒙上面容的尸体,尸体腹部衣物上的血,已经结成了一大块宛如煤块似的痂。
“主公大人。”
看着眼前纹丝不动的信长,家臣们的心都悬了起来。
“啊,来了吗。”
信长侧头,只能看到他右眼的眼角。
在看到地上的担架后,他眨了眨眼睛,想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来,最终,他的视线在整具尸体唯一露出的花白的发髻上停下了。
他再也憋不住,将头用力一甩,不想让家臣们看到自己现在的丑态。
墙上的忍字在他的眼里慢慢地扭曲,变成了一张正在狞笑的人脸,好像在刻薄地嘲笑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
他竟可能的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带着哭腔。
“是,信秀大人的遗体运到的时候,平手大人他突然起身去寻找主公大人您,但是……”
“之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了,直到今天早上。”
信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
“爷爷他……”
“老师大人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听到老师大人四个字,森可成和其他的家臣们都深感震惊,以往一贯特立独行的信长,是从来都不会把敬语用在除了自己父亲信秀以外的人身上的。
“信秀大人的丧礼,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在修建万松寺之时,主公就和大云禅师相识,所以……”
“不对!”
信长喝住佐佐成政,空气一下子又变的死气沉沉。
“父亲他……”
家臣中挤在最后面的平手政秀的三男,平手甚左门卫克服了心中的犹豫,往前挪了挪。
“父亲他留下了遗书。”
“什么?有遗书吗?!快把遗书拿来!”
信长慌乱的转过身去,布满血丝的双眼让底下的人都不敢和他对视。
平手甚左门卫突然变了脸色。
“父亲可能精神错乱,所以在下觉得遗书并不值得一看!”
“精神错乱?”
“是,父亲在切腹的前一晚,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欣赏梅花和家中黄莺。”
“后来,他还说,至今为止他所思考的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胡说八道——!”
信长怒吼道,一手将茶室里的瓷瓶扔到庭院中,脆弱的瓷瓶在地上被摔得粉碎,家臣们又将头低了下去。
“明明是你们告诉我,爷爷他做了完美的十字形切腹,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会这样做吗?!”
“快把遗书交出来——!”
“否则,你们也都切腹自尽吧!”
甚左门卫哪里能经得住这样的威胁,踉踉跄跄地拖着自己快要跪麻的腿,把一封都没来得及装好的宣纸信交到信长手中。
信长双手颤抖着将信纸折开,一行行的黑子瞬间引入眼帘。
“——经常对你谏言但不得其效的政秀这不肖之身,已经切腹自尽,如果您可怜愚者之死,那么请再确认下面诸条。”
“其一,要成为有用之人,亦即是要成为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足以庇护他人。”
“其二,尽快和斋藤道三之女成婚,一旦今川再犯,一切晚矣。”
“其三,请勿再着奇装异服,腰间莫再系挂绳带等令人发笑之物,并且勿随意披上坦胸外衣到他地拜访,这些都足以令尾张一国蒙羞。”
看完后,信长收起信纸,仰脸朝上闭上眼睛。
“犬千代,备阵。”
“是。”
家臣中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站起身,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剩下的家臣一听到信长又要出去,立刻就炸开了锅。
“主公!您又想去哪里?!”
“您不能再离开尾张了!平手大人的事已经让家中的其他家臣纷纷怀疑起您。”
“没错!特别是林秀贞大人,甚至公开支持您的弟弟信行殿下。”
信长睁开眼,他站起身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了那幅字画,慢慢地卷好。
“毕竟,连母亲大人都支持着信行吧。”
“主公!现在可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我知道。”
“既然这样,您应该……”
“我会亲自去一趟美浓。”
“美……”
“您疯了吗!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斋藤家的婚事,现在却要亲自带兵上门,这样不是讨死吗!”
信长没有穿上草鞋,直直地从走廊上跳进院子,走到平手政秀的尸体旁蹲下,把字画放在他的尸体上,用手轻轻按住。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轻轻地说,像是不想让家臣们听见。
“主公!”
“守好那古野城,退下吧。”
森可成和佐佐成政踟躇了一阵,但还是不甘心的退下了。
静下来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能听见远处的山林中传来的几声怪异的声音,一种难以言表的孤独感从信长的头上重重的压了下来。
他扑在平手政秀的遗体上,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神情。
与此同时,在西边的今桥城中,可是一片歌舞升平的迹象。已经远洋两个多月的【黑潮队】数十艘小早船和两艘关船都挂上了黑色的旗帜停靠在港口,这也意味着,今年的黑潮又是一场大丰收。
除此之外,当人们发现身边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瘟疫的患者后,就认定瘟疫已经过去,于是纷纷张灯结彩,在地上和桥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在花灯和彩旗上,画上了一个三头六臂的浮世绘画风的少女,少女长着喜怒哀三张面孔,六只手上分别拿着两把武士刀,握着一串佛珠,拖着一块长方体,翻着一本书,并且还捧着一艘缩小版的渔船。在这奇怪的少女边上,还用红色的朱砂墨写着,“国造平康雪命”。
“这是什么意思?”
雪子把宣纸画放到一边,端起身前桌上的木实碗,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嘴中,享受着刚捕上来不久的鱼肉的汁水覆盖住每一处舌苔的感觉,鱼肉也烤的恰到好处,略带咸味的鱼皮微微发焦,但是也香气扑鼻。
米饭更是颗粒分明,配上腌制了一整年的咸萝卜,越发的香甜,最后再喝上一口热腾腾的味增汤,就是再忙碌烦躁的心也会因此平静一刻。
“国造是大国主命神的别称。”
坐在案台另一端的明智十兵卫放下手中的猪油拌饭,为雪子解释道。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鱼屋的一间雅室,是岩田左门卫特意为雪子而准备的,绝对不会有别的客人,又远离大殿,所以相当安静。
“大国主命?”
“正是,大国主命是经营国土,开垦田亩,兴修水利,开拓山林,发展畜牧,除灾医病的贤神。”
“诶……会不会太过了?”
“怎么会?!”
十兵卫惊讶地大叫。
“殿下,殿下对待自己的百姓们的时候,真的就和神明大人一样温柔哦。”
阿泠为雪子重新端上了一条刚刚烤好的不知名的鱼类,顺便坐到了她身边。
“那我对家臣们就不温柔了吗?”
“这个嘛……哈哈哈。”
阿泠略显尴尬的看了看坐在十兵卫身边的岩田平太郎。
注意到对方视线的平太郎立马停下手上的动作,都已经入席快半个钟头了,他面前的饭菜还是基本上没有动,看来在雪子面前,是真的会食不下咽的啊。
“那这个平康又是谁?”
“这个不是人,殿下,是两个字。”
十兵卫笑了笑。
“平是指殿下布纲治纪,而康是说您安乐抚民。”
“你懂得真多啊,十兵卫,不愧是我们家的军师!”
‘我们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上脑,被这三个字勾出了各种奇奇怪怪脑补的十兵卫瞬间脸红。
“啊……这……不,只是在下平日里喜读闲书而已。”
屋外传来轻轻的歌声,连贯但又悠扬缓慢的女声像是一张被柔风吹到天际的轻纱,雪子瞬间就被这美妙的传统音乐迷住了。
“真好啊。”
她放下碗筷,呆呆地看向门外的夜空,点点星空倒映在她的瞳孔中,美的令人顾不上呼吸。
“泰亲?”
“是,怎么了吗,殿下?”
朝比奈泰亲从门外转过身来。
“一起过来吃吧,今天就特例一天。”
“这怎么……”
“是命令哦。”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好像早已经迫不及待一般,朝比奈几乎是冲进屋子,坐在了平太郎身边,雪子并没有看他,继续听着夜色中的曲子。
身前的十兵卫却露出了忧伤的神色。
“曲子虽然美妙,但是歌词却不见得很好呢。”
听到十兵卫这么说,雪子不禁好奇起来。
“哦?你能听懂吗?”
“是,这是美浓的方言。”
“说说看?都是什么意思?”
十兵卫清了清嗓子,眼神中的忧愁加深了一分。
“寻找一片新的土地,让我们建造新的房屋。”
“整齐地收集干草,用来盖作屋顶。”
“在石墙边,让我们庆祝这间金色房屋的建成。”
“由一百个木匠,才将这间房屋建造而成。”
“临近金秋,而我却无衣蔽体,多想有些许衣物啊...”
“哥哥啊,能借我一只袖子么? 我想让孩子们和我爱的人有衣可穿。”
“用这仅有的一件和服... 我将穿上藤蔓,从深山中采集的藤蔓。”
“满月明耀,神明的光芒普照大地,当我的爱人来到时 我希望云雾能将这一切隐藏起来...”
说到最后一句,十兵卫的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听懂了歌词的其他人,也都渐渐地一言不发。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希望让身边的人幸福。”
“我没能做到。”
雪子张口,一位白色袈裟的和尚在她脑海中浮现,和尚朝她慈祥的笑着,眼神中一尘不染。
“接着我想,哪怕能让这一城的百姓幸福……”
瘟疫中一双双无辜的眼睛让雪子每每一回想就感到浑身发凉,那瘆人的敲击棺材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结束这个乱世,才是唯一的道路。”
“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看着雪子的眼睛,十兵卫也背过身去,静静的听着。
“是啊,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