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天文二十年,公元1551年,年末。信浓国豪族之首,小笠原家主城之一,平濑城城外,大雪。
武田家的赤色武田菱旗帜随着大雪飘扬,白雪皑皑的城外丘上,就像是枫树又回到了秋天,红色在白雪的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物哀之美。
但是江濑城内的小笠原家却不这么认为,这是血液的颜色,而镇座军中的恰恰就是死亡本身。
“少主大人。”
从营帐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一个独眼龙,他的脸上长着一大片幽青的胎记,穿着武田晴信亲赐的紫绳茄甲大铠。走到武田义信的藤椅前,费了好一会劲才跪在地上。
坐在义信身旁的,是他的亲信,也是他的老师,武田家的家老猛将,饭富虎昌。
看到地上的山本勘助,很厌烦地白了一眼,他尤其不喜欢这个家伙,从他刚刚入仕武田家开始便是如此,从头发到脚上穿的鞋,没有一点武士的样子。
再到后来他深受武田晴信的器重,仅仅只靠一副嘴皮子就一步登天,更是让家内的武将们火大。
现在倒好,这家伙居然主动向馆主大人请缨,想要调任到义信的麾下,这分明就是对外说他这个少主太傅教的不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山本大人!”
“什么为什么?”
山本勘助轻蔑地将另一边没有戴眼罩的眼睛瞥过去,从饭富虎昌的角度看来,这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眼神,但是自己却不能说什么。
“你这家伙——!”
饭富虎昌恼羞成怒,从藤椅上站起身来。
武田义信伸出手制止了他,如今的武田义信虽然和父亲晴信的关系依旧如此,但是凭借着天文十七年那场反败为胜的战绩,吸引了许许多多家内武将的好感。
“够了。”
“勘助大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兵呢?”
“我们已经在大雪里笼城三天了,连一次佯攻都没有。”
“这样下去,恐怕军内的士气会大打折扣。”
“如果您有什么策略的话,就请告诉我。”
武田义信恭恭敬敬的态度更是让饭富虎昌和其他义信的亲信们大为不爽,这样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对自己的父亲本人交谈一样!
“呵呵呵。”
“那么为什么少主大人,如此着急着想打呢?”
山本勘助依旧跪在地上,他的护膝陷入一层薄薄的雪中,随着大雪正在越来越深。
武田义信感到一丝疑惑。
“就在刚才我们收到了通报,村上义清的援军已经被保科仁信大人拦截,小笠原家的后路已断。”
“既然小笠原家的后路已断,少主又有什么好心急的呢?”
饭富虎昌抽出武士刀,出鞘声在寂静的雪色中刺耳地回荡着。
“山本勘助!你这是要让少主大人延误战机吗?!”
“饭富大人要是不相信我的话,现在砍了我便是。”
饭富虎昌把武士刀的刀锋架在山本勘助的脖子上,用力一侧,锋利的刀刃已经割开了他大铠内衬的麻质衣料。
“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明明知道馆主大人对少主的看法!”
“你来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山本勘助抬起头,浓密的一字胡上已经沾满了融化成露水的雪花,他用一只眼睛盯着对方。
“什么都不明白的是你。”
“嘴上说着是为了少主大人,实际上,是为了自己吧?”
“我可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在了少主的利益上。”
饭富虎昌哪能受到这样的侮辱,他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眼看着手上的武士刀就要用力,义信再一次大声喝止住他。
“少主大人!”
武田义信没有看饭富虎昌,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山本勘助面前,把自己身下的椅子抽出来,放到山本勘助身后,自己却就这样蹲下。
“少主大人!你这!”
饭富虎昌一脸不解地瞪着眼前的二人,气呼呼地站到了义信的身后。
“勘助大人,您到底在想什么?”
“在下所想的事情,和大人您是一样的。”
山本勘助费力地坐到了矮矮的椅子上,嘴角扬起笑容,他的独眼深不可测。
“我想的事情……”
“保科仁信大人完成他的任务,马上就会有下一件。”
“真田家的幸隆大人攻下户石城后,也马上会有下一个目标。”
“就算是馆主大人,也不会闲着,家内的高远赖继时刻都会造反,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听着山本勘助的话,义信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你是说…”
山本勘助笑了笑。
“小笠原氏败局已定,讨灭村上义清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么关键早就不在于现在,而在于之后。”
“之后?”
“没错,您应该思考攻下江濑城之后的事情。”
“请您能够指点我。”
说着,义信对山本勘助深深地低下了头,因为他深知,完全不被父亲喜爱的自己,要想走上自己想走的路,就必须要有能让父亲不得不接受的办法。
“啊……少主大人!”
看到义信的低头,周围的武将们都瞠目结舌。但山本勘助却毫不在意,他的表情再也不是那种与自己无关的笑容,而是十分严肃的神情。
“一个月前,馆主大人收到了骏河今川家的求援信。”
“信上说,需要我们出兵北条,到时全今川之力都会前去讨伐,我想,那位雪子公主也必然会在军阵当中吧?”
听到雪子的名字,义信兴奋的睁大眼睛,心中阴燃的火焰也顿时像添了一把干柴。看着山本勘助的脸,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能够深得父亲的器重和喜爱了。
没错,他能看到,他能看到每个人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且会提出最好的方案去达成,哪怕这个人身负残疾,但是在智力上,他绝对是一个毗沙门天的转世之才。
“还请您告诉我……”
“如果这个时候您就出兵灭了小笠原氏,馆主大人定然不可能会把支援今川的任务交给您。”
“可是如果就这么拖下去,父亲说不定会责怪我。”
“那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什么意思?”
“想想曾经的信虎公吧。”
说完这句话,山本勘助的视线立刻转向了义信身后的一众武将。
很快,就有惊讶之余的武将开始窃窃私语,甚至连看山本勘助的眼神都变化了许多。可他们的共同点是,所有人,包括饭富虎昌在内,都没有对这句话产生反感。
武田信虎被自己的儿子晴信流放一事在武田家中是万不能谈的话题,现在自己可是在现任的少主面前提起这件事,其中的用意一目了然,义信家臣们这种微妙的反应让山本勘助在心底里吃了一惊。
‘没有人反对……吗?’
‘原来如此。’
嘴角扬起一抹笑容,他看着仍然在思考的义信,心中算好了下一步要走的棋子。
“报——”
从营帐外跑进来一个拿着松明火把,背上插着两杆羽毛翎的斥候,跪倒在众武将面前。
“真田幸隆大人,已经攻破户石城!”
义信扶着腰上的武士刀站起身,他顾虑的看了山本勘助一眼,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义信把目光转向前方,抽出武士刀举过头顶。
“全军!出击——!”
‘雪子……’
与此同时,一艘挂着黑纹水滴旗的弓小早像冲锋艇一样冲上怪石嶙峋的沙滩,锋利的岩石在已经被海水泡软的船底刮出数道白色的深痕。
紧接着,数十艘形式一致的弓小早和渔船也拖着白色的泡沫,飞一般地冲上了沙滩。远处的海岸上停着近二十艘大船,一小半是全副武装的关船,剩下的净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商船。
“比预想中的要快不少啊,这才刚刚天亮吧。”
身穿紧身黑具足的雪子从第一艘上岸的弓小早上一跃而下,穿着牛皮靴子的脚踩在一块布满了寄生斛的岩石上,眯起眼睛看着离海岸最远不过五百米外的城池,兴国寺城。
但雪子并没有看见像今桥城那样白晃晃的天守阁,相反,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只不过是一座拢起的土丘上插上木墙,再在正中间盖一座寺庙的样子。
一阵海风从海面上吹来,鬓角的碎发烦人地遮住了视线,身上突然像是被人盖上了一条毯子,原先还有些凉飕飕的后背顿时暖和起来。
“殿下,不要着凉了。”
雪子回头看去,是朝比奈泰亲为自己披上了一件红色的披风。而他自己却和往常一样穿着清凉的麻制衣,再在外面套上一层生硬的竹具大铠。
雪子穿过这样的铠甲,在第一次和北条交手的那个清晨,也不知道是哪位师傅给自己随意地套上了一套大的不成样子的大铠,自己骑在马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股从缝隙中穿进内衣里的凉风。
“谢谢,泰亲。”
泰亲微微低头,身后的纤夫们开始吹起了口号,一艘一艘的渡船重新被推进海里,去接下一批将士上岸。
“殿下,朝比奈大人。”
明智十兵卫踉跄着走到二人面前,他身上穿的青蓝色大铠号称是明智庄园的传家宝,但是从他的脸色上看,似乎明智家的祖先们并没有多爱惜这个子孙。
“明智大人,你的脸色很难看啊……没问题吧?”
听到朝比奈关心自己,十兵卫脑海中一下子又回想起了在海上的那一天,一股强烈的异物感从食道紧逼舌根,为了不在雪子面前出丑,他连忙背过身去。
“啊……您原来晕船吗?”
再次回过头来的明智十兵卫黑眼圈更深了,眼角的血丝也红了许多。
“让你们见笑了……在下从小在内陆长大,坐那么久的船还是头一……呕——!”
这个蓝甲大将落荒而逃,跪在一个石头旁,流体撞击河滩的声音比浪声还大。
“让他一个人吐会吧。”
“啊,可是,没问题吗?”
“呕——!”
即便已经成了这样,十兵卫还是对他们摇了摇手,示意不要管自己。
“殿下?我们这次是突袭,还是尽快攻城。”
“没有想到啊。”
“诶?没有想到是?”
雪子望着远处的兴国寺城叹气道。
“兴国寺城竟然是这样……”
“让桐泉之里的忍者们盯紧这个城。”
“诶?!殿下!”
“顺便,把森林里的北条密探全部都揪出来。”
“啊,是,可是殿下,我们……”
“全军,向韭山城进军!”
朝比奈泰亲目瞪口呆地看着雪子大踏步走去的方向,韭山城可是伊豆国北条家的主城啊!
突然,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明智十兵卫,另一只手还在擦着嘴。
“殿下是对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