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受潮木头家具的霉味。
没错,和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闻到的味道一样。
不情愿地抬起沉沉的眼睛,是她喜欢的木格子天花板。
她侧头往身边看去,墙上除了华粉外什么都没有,只有镶嵌在墙壁里的一瓶插花。大大的一品红下,是三朵粉红色的山茶花。另一边的移门也紧紧的闭着,屋外更是鸦雀无声,只有松树的影子被暖暖的阳光打在窗纸上。
一品红血色的叶子要比暖天的玫瑰更加耀眼,由于颜色在雪白一片的冬天里过于鲜艳,反倒是最难配色的植物,但有一个人却对它趋之若鹜,这个人就是雪子的母亲,紫夫人。
“赤鬼切?”
刚准备起身,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不约而同地传来酸痛感,特别是自己的两条手臂,如果不是这酸爽的痛感,雪子都要以为他们不在了。
“啊……”
胸口一阵绞痛。
“哈……哈……赤鬼切?”
轻声地喘气似乎能让疼痛稍有缓解,但她不敢再有剧烈运动,只能试着呼唤赤鬼切。
毫无回应。
看来之前的那一战自己确实有些任性过头了啊,这次突袭也没有把阿泠带在身边,自己想必是又昏睡了好久,那么这段时间是谁在照顾自己呢?正这么想着,移门被人缓缓拉开,端着冒热气的水盆和热毛巾的人竟然是紫夫人。
“母亲……大人?”
看到昏睡已久的雪子竟然在盯着自己,紫夫人有些被吓到,但马上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来到雪子身边眼眶发红地看着她,用手轻轻地拂去雪子两鬓被睡乱的头发。
“快!快去叫那几位大人过来!”
突然她想到什么,连忙吩咐身边的侍女,侍女微微答应后便急匆匆地从走廊上跑去。
“母亲大人……”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
一抹眼泪从紫夫人的脸上滑落,尽管自己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看到自己年纪八岁的女儿这样的时候,还是心疼地难受起来。
“家?”
“嗯,嗯……这里是清水城哦,这间屋子也是你自己的房间。”
“是吗……我睡了多久了?”
为了缓解母亲的情绪,雪子还是带着惨白的脸色笑了笑。
“今天是第十天了,不过骏府那里不用担心,你父亲都已经帮你安顿好了,就算不去也可以。”
“不去可不行啊,母亲大人,我可是和人约好了。”
雪子把头摆正,为了不让胸口再疼,缓慢而平静的说,但是这样的语调在紫夫人耳里,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转瞬即逝,一这么想,眼泪再次滑落到雪子枕边。
走廊上响起三人急促的奔跑声。
“主公——!!!!”
大关龙照滑稽的喊声在还没见到人的时候就喊了出来。转眼间,朝比奈泰亲,明智十兵卫和大关龙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三人都急切地看着雪子,雪子也还以一个虚弱的微笑。
“主公大人——!”
大关龙照一个滑铲跪在雪子面前,满脸的悔恨,顶着这张丑脸冲过来的时候,雪子恨不得想立马躲开。
“最后,是你救了我吧,龙照。”
“不是的!是主公救了我们大家啊!”
一柱清鼻涕从龙照的鼻孔中流到胡子上,眼睛也慢慢的变得湿润。
“殿下的事迹,已经传遍关东,各地大名都无不为您所震动。尤其是在御殿场屠戮北条精锐一事,如果没有武田家当主晴信公作证的话,恐怕更是无人相信。”
明智十兵卫走到大关龙照身侧,慢悠悠的坐下,作为清水家的军师,就算是大家都乱成一锅粥了,自己也要把冷静保持到最后。
“那时的武田大军,原来是信玄吗?”
“诶?信玄?”
“没什么,义信殿下怎么样了?”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的雪子立马换了话题。
“是,义信殿下和我们一起都驻扎在清水城。”
“嗯,不许怠慢他们。”
“是!只是,义信殿下和他父亲的关系似乎有些……据说,是晴信公他故意将义信殿下送到北条主力的口中的。”
雪子默默地沉思了片刻,其实自己是知道的,义信的结局将会被他的父亲活活逼死。但即便是知道会这样,雪子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帮他改变这样的未来,一只蝴蝶况且能引起一场龙卷风,更不要说身为武田家嫡长子的死活了。
比起武田家复杂混乱的家庭关系,雪子有一件更加在意的事情,她把视线看向紫夫人。
“回来了吗?山田宗六。”
紫夫人被雪子冷不丁的问题问住了。
“山田宗六?”
“父亲大人的近臣,曾在一个月前被派到今桥城。”
紫夫人恍然大悟,但脸色马上又难看起来,她在前不久听到过清水康宗和清水正胜兄弟二人因为这个人而发生争吵,并且奇怪的是,一向脾气倔到底的康宗,竟然在最后妥协了。
“那位大人的话,已经许久没有来信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雪子心中的不安再次被勾起,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把眼睛闭上,因为她知道最坏的情况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枫。”
“我在,殿下。”
女忍者枫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
“派去保护他的人呢?”
“确认他进入清水城后,忍者们就全部返回了。”
雪子睁开眼睛,收起右手想支撑自己的身体从床上起来,朝比奈见状赶紧扶住她。
“我究竟是有多蠢啊。”
“殿下!您现在还不能起来!”
“十兵卫!去把兵力集结起来!我要去见一趟父亲大人!”
几乎是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不到一会就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吓得大关龙照和明智十兵卫都凑上前来。
空前的无力感让她只能用双手支撑着全身趴在床上,胸口的阵阵绞痛让她无法正常呼吸,额头上渗出一排排的冷汗,脸色甚至比刚才都要难看。
“殿下……”
“回复呢?”
雪子捂着胸口看着十兵卫,而对方目光复杂,沉默半饷后伏倒在地上。
“请问殿下准备朝哪里起兵呢?”
“今川家恐怕已经知道父亲大人将要谋反的事了。”
一旁的紫夫人难以置信地失声叫了出来。
“那么殿下起兵,是要讨伐父亲清水康宗吗?”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军将会偷袭骏……”
“半月前!”,十兵卫突然抬高音调打断雪子,没有让她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岩田平太郎大人和上泉志忠大人在远江抓到一伙紧跟我军的细作。”
“本以为是北条家的密探,但一番审讯后,没想到却是今川家的内探。”
“我军正在被严密的监视着……吗?”
“是,所以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也说不定正等着您这么做,好进入他们早已经布置好的圈套里。”
“那么,你的想法呢?我该怎么做?”
十兵卫盯着地上的榻榻米,握紧已经开始颤抖的双手。
“在下认为,殿下应当在两日后的元服大会上,赶在他人之前,把家主大人将会谋反之事,汇报给义元公。”
放在地上的水盆被雪子一掀而起,滚烫的热水带着水汽像一张大网般张开,铺在十兵卫的身上,他的后脖颈被瞬间烫的粉红。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一时间房间里安静的可怕。
“你是让我出卖父亲吗?而且还要争做第一个……咳咳咳……咳咳咳咳。”
“殿下!”
朝比奈轻轻地拍了拍雪子的后背,并用眼神示意十兵卫不要说了。
“殿下!”
已经开始慢慢变得冰冷的水珠顺着十兵卫的发梢滴落到榻榻米上,被掀翻的水盆还在地上打转,他稍稍抬起身子,但并不直视雪子。
“如果不这样做,您之前所付出的一切,牺牲的所有人,经历的痛苦,都将白费。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应该意气用事,这不是您的错……”
“为了天下,为了您心目中的那个盛世!难道要在这里止步不前吗?!”
“闭嘴……”
雪子缓缓抬起胳膊,用手指指着十兵卫,声音颤抖。
“泰亲,扶我出去。”
“啊,是。”
朝比奈扶起雪子,两人绕开以十兵卫为中心的水渍,经过他身边时,雪子停住脚步。
“连自己的父亲都保护不了的人,又要怎么来保护你们,保护整个城整个天下的百姓?”
房门被雪子拉开,一股冷风生生地灌了进来,吹打在十兵卫湿漉漉的后背上,寒的刺骨。
两日后,今川家本城,骏河骏府馆。
“听说十兵卫那家伙……”
“嘘——!”
雪子一身大红色的华服走在最前面,和服的下摆虽然很宽敞,但为了礼节却只能走碎步,如果按照往常自己一定会气得换成便装。
年轻的家臣团们都跟在身后,朝比奈的手中捧着雪子的泥棒切,人群中也不见明智十兵卫的身影。听说了自己政敌遭遇的山本晴明也都有些不敢相信雪子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自己居然都有些怜悯起那个家伙了。
身旁庭院里的下人们都在忙着种上新的日本松,象征着少主的成长和武运,看似一片喜庆祥和的状态,可每个人都嗅得出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
忽然,清水家的众人面前走出来一个一袭绿衣的少女,少女的发型和雪子一样,像个灯笼似的垂在身后,末端用白绳系出一个大绳结,会这样梳妆的一般都是武家的女子。
本想不做过多理会就从她身旁走过的雪子,并没有停留的打算,但对方一直在盯着自己,起初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因为这一路走过来,盯着她看个不停的人多到数不过来,但是这个少女却不一样。
果然,在一行人快要走到她面前时,绿衣少女突然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雪子行了一礼,她的年龄肯定要比雪子年长两三岁,本应该不用行礼才对。
“清水雪子公主!请留步。”
少女的声音斩钉截铁,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早熟和干练。
雪子停下脚步,侧过头去看着她,但是她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眼前,而是不停地计算着一会应该如何救出清水康宗。
见雪子不说话,少女显得有些紧张。
“小女是今川家濑名町的公主,名为阿鹤,父亲是关口亲永。”
“你有什么事吗?”
雪子很不耐烦的打断,尽管心中还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有些好奇,因为这毕竟是日后竹千代的妻子,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她才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趣吧。
濑名姬沉默了片刻。
“剑……您带着吧?”
“剑?”
濑名姬看到雪子身后的朝比奈手中捧着的泥棒切后,再次行礼,这次她紧紧地贴在了地上。
“家父关口亲永,在昨日接到密令,已经率一万大军出征了,不知道公主您知不知道?”
“征讨北条不应该是……”
“方向是三河,领军的副将是朝比奈家的三武士。”
城下已经传来了三味线和尺八的声音,这意味着馆内的早会即将开始,就在这个关头,雪子突然理解了濑名姬的用意。
兵力一万,方向三河。
这是冲着今桥城去的。
竹千代这时候肯定也已经被严防死守在城内,这意味着一旦雪子在会上拔剑,不管是三河的各地大名,还是正在路上的今川军,都会立刻把枪口对准整个清水家。
雪子压抑住内心的诧异和不安,脑海中回想起明智十兵卫说的话,她的内心开始动摇。
“为什么要帮我?”
濑名姬笑了笑,她看着雪子,双手合十。
‘雪斋?!’
千算万算,都把雪斋给远远地甩在了脑后。在这个时候他特意派濑名姬来找自己,一定是已经猜到了雪子将会干什么,不过这也可以说是他在劝说自己。
雪子紧紧握拳,朝前走去。
进入评定室,偌大的大堂内已经被各地来的大名和国人众们坐满,当看到雪子一行人后,吵闹声戛然而止,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雪子的身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议论着,每个人的眼神都各有不同,有的好奇,有的恐惧,有的诧异,也有的不屑。
今川义元和他的侍官竟然也早早地到了,坐在主座上和脚边的家老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对于他们,义元是一向亲口说话的,毫不忌惮自己漆黑的牙齿,他们也丝毫不在乎雪子的到场,好像有着一切安排妥当的信心。
雪子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叔父正胜,同样身为家老的清水康宗却被安排在了国人众的座位里,二人看到她后连忙把视线避了过去,就好像不认识她。
小姓把雪子一行人带到另一列中,位次仅次于家老,但雪子却从朝比奈的身旁取走泥棒切,独自走到父亲身边坐下,顿时,整个评定室再次陷入沉寂。
这还是雪子醒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和叔父,父亲康宗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味触碰到了雪子内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虽然他和紫夫人一样,只不过是这个身体的父母,但是雪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伤感似乎越来越重,顿时鼻子一酸,紧握住手中的泥棒切。
突然,一张大手握住了她,一阵陌生的温暖从手背上传来,和手心刀鞘的冰凉形成对比。雪子侧过头去,发现父亲康宗和叔父正胜都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尤其是父亲康宗,眼神中的慈爱就和当初雪子在他面前读出了古诗词的时候一样。
一滴眼泪滑落到下颌,被康宗轻轻擦去,整个过程无声且缓慢,按在剑上的手被那双大手按了按,康宗随即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点慌张和恐惧。
接下来便是许许多多冗长的礼仪和奏乐,正式的元服大典要等到晚上,小姓开始宣读各地小大名和国人众带来的礼物。
“三河清水家家主,清水雪子——北……北……”
在读到雪子的来礼的时候,小姓突然支支吾吾起来,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今川家的家老们更是瞪着他,如临大敌。
“北条家【青备】富永直胜人头一颗……外加……外加兴国寺城,韭山城两城……”
另有两名小姓端着一个木盒子走进屋内,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盒子被打开,里面一颗披头散发的血淋淋的人头乍然出现,今川家的家臣们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叫声,因为这颗人头到底是不是真的,作为和北条家连年征战的他们最为清楚不过了。
坐在主座的今川义元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但他沉默着用折扇拍了拍手心,看了一眼坐在清水康宗身旁的雪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人头被撤下,小姓清了清嗓子。
“骏河清水家刑部,清水正胜……谋逆之臣山田宗六人头一颗?!”
“什么?!”
发出惊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雪子。她嘴唇微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父从人群中站起身,直直地走到了今川义元面前,毕恭毕敬的跪下。
“臣,清水正胜,检举兄长,清水家当主清水康宗谋反之罪!”
说着,他从衣服里取出一封带血的密信,高高地举起。
看到密信的今川义元满意的笑着。
人群的另一边,父亲康宗的手正死死地按住雪子,连关节都微微发白,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擦去雪子脸颊上不断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