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清晨。
和今桥城不同的是,清水本家的早会,照例是三天一开。
但是,今天的早会,对本家的家臣们来说,可以说是噩梦一般的体验。
“都给我搜自习了!要是有谁敢偷拿的话,就和那些家伙同罪!快搜——!”
“是!”
足轻们抬着大大小小的匣子和柜子,不停地从一间屋子内进进出出。屋内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就连院子里都有两三名足轻拿着铲子一寸一寸地掀起草皮。上泉志忠站在屋敷的门前,身边的地上跪着十几个家眷。
不一会,就有两个足轻抬着一个硕大的黄梨木箱子吃力地走了出来,木箱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木箱上还残留着几处湿漉漉的泥土。
“带走。”
听到命令,足轻们微微鞠躬,继续抬起木箱子。
清水城的主殿外,山本晴明拿着一卷急报快步走在走廊上,过往的小姓都朝他恭敬地行礼。还没等到走进大殿,一股尿骚味就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腥味扑鼻而来。
大殿内,雪子坐在主座的案台后,穿着平日里的黑甲便装,精练的马尾梳在脑后,大红色的斗篷显得格外有压迫力,再加上身后已经整齐摆好的【泥棒切】,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场,而她本人却一脸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在案台上有规律地敲击着。
“殿下!今桥城的急报!两天前早上,在城外发现了一支今川家的大军!这明显是……”
“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您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让大关龙照回去了。”
果然,在雪子身旁的家臣们除了上泉志忠,朝比奈泰亲和大关龙照以外,基本上都已经到齐了,另外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武田义信。比较稀奇的是,以往若是广桥直冈会坐的位置,坐着的是雪子的兄长清水凉宗。
“就他一个外臣回去了能有什么用?!殿下!”
“放心,只要我不把军阵大摇大摆的开进骏府去,他们是不敢对今桥城做什么的。”
“可是……”
看着手中的信筒,山本晴明还是隐约感到不安。
“今年新征的两千新兵还需要有人操练。”
“所以朝比奈是?”
“不是,泰亲他是回远江了,我给他放了几天的假。”
“放……假??”
“比起打仗,在这里有更加令我感兴趣的事呢。”
雪子瞥了一眼案台上用潦草的笔记写的纸片,上面写着关于自己被围困韭山城的假情报。
这时,山本才发现大殿的中央摆着数个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的木箱子或是小匣子,有的甚至是用市面上见不到的木材打造的,也有的已经破碎不堪,漏出了金黄灿灿的金属。
在这满地的金银财宝前,岩田平治拿着一本账册仔细地核对着,看到这里山本晴明算是明白了。因为在另外一侧,跪着二十六个本家家臣,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宽大的和服在他们身上晃动地厉害,有的人裤子上已经湿了一片,也不知道他们跪了多久。空气里安静的可怕,本家家臣们牙齿互相打颤的声音余音绕梁。
“啊——哈——……”
雪子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本家家臣们立刻把头都往下压了压,生怕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此刻他们每一个人都还抱有侥幸心理。
“还没好吗?”
“是,殿下。到目前为止,保守估计有黄金八十四两,外加铜钱八十贯,还有……”
“够了。”
岩田平治收起纸笔退到一边。
“曾木隆介。”
“臣……臣在!”
胡子拉碴的肥硕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费力地站起身,估计是跪久了腿已经麻了,一个踉跄右腿差点跪在地上,令现场的所有人一惊的是,他腰间的武士刀突然滑出刀鞘掉在地上。
清水凉宗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两鬓有着像狮子一样鬃毛的曾木隆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捡起脚边武士刀的勇气都没有,凉宗都替他感到丢人。
“兄长大人,你认识他吗?”
雪子看向凉宗。
凉宗和雪子从小相处的机会不多,之前也因为争夺继承人的缘故,完全没有来往。但是在听到雪子甜甜的一声‘兄长大人’的时候,凉宗的大脑会突然短路一阵。
凉宗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知道,这家伙的外号【猪介】,是家内的主藏佑…”
哪怕是寒冬腊月,跪在地上的男人也是满头大汗。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雪子。
“公主殿下!这些钱都是我私底下做的木材生意挣的!还请您明察啊!”
“还不快把刀捡起来!”
凉宗朝他大吼,吓得他连忙伸手向掉在地上的武士刀。
“不用了,曾木大人。”
雪子叫住他。
猪介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雪子冷笑一声从案台前站起身,朝曾木隆介走去。
“一两黄金二十贯钱,八十四两黄金就是一千七百多贯。一料杉木最贵的价格也不过八文,不算你的人力,储藏,进工,你得砍上个二十一万料木头。就算你砍的棵棵都是百年神木,每棵树出十料木材,你也得砍上两万棵!”
猪介无言以对,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雪子双足上的白袜,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
“再看看这些金子。”
哗啦一声,陈旧的箱子被雪子一脚踢碎,码在箱子里的金条洒落在地上,牢牢地抓住了每个人的眼球。
“每一块都是有板有眼的甲斐金,你把木头卖给谁了?卖给同样出产木头的武田家吗?”
听到这里,猪介的两条小腿紧张得纷纷抽筋,就连脖子上的肌肉都带动着脑袋发抖。
“在下……在下是……”
猪介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最合适的理由。就在这时,刚才不小心滑落在地的武士刀被雪子扔了过来,寒光闪闪的刀刃正对自己。
猪介诧异地抬头,发现身前雪子的眼神居然要比武士刀更加冷酷。
“我不像我父亲大人那般仁慈,会蠢到通过对家臣贪污枉法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博取你们的支持。”
清水凉宗一怔,他没想到雪子竟然连这点都已经知道了。
“就在这里自戕吧,我会放过你的家人。”
“啊……啊……”
震惊和恐惧发出的哽咽声卡在嗓眼,猪介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绝望的怪叫,他的手犹豫地向前伸去,就在刚碰到剑柄的时候,立刻像被烫了似的收回手,崩溃地尖叫。
“不行——!我不行——!!”
“大人!大人——!我家的独子才只有十岁啊!请您……请您唯独他的性命……!!!”
曾木隆介抓住雪子的脚踝,泪声俱下地哀求道。但雪子的无动于衷和周围其他人看待弱智一样的表情,让他突然意识到,雪子今年也只不是八岁而已……顿时他原本用力的手渐渐僵住。
“叉出去,连同这家伙的家室,斩。”
另一侧的本家家臣们听到这个决定顿时发出阵阵轻声的惊叹,几名小姓很快就走上前来,把已经失去了神智的曾木隆介拖了下去。
雪子弯腰捡起地上的武士刀,扔到本家家臣团面前,听见武士刀掉在地板上的声响,家臣们都立刻转向雪子,一个个趴在地上屏住呼吸。
“第四个,这四个人家中的钱财,就能抵上今桥城三年的税收,这个家能存活到现在真的是奇迹啊。”
“我已经累了,刀就在你们面前。那些做贼心虚的家伙,如果现在切腹的话,我就放过你们的家眷。”
雪子叹了口气,面前跪着的家臣们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仍旧是一动不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臣抬起身子看向雪子,手中的拳头握紧。
“大人……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你们认为这是报复,但我却觉得这是处罚。”
“处罚...”
“没错,这是对你们的无能而做出的处罚。因为你们的无能,父亲的仕途举步维艰。因为你们的无能,父亲走进了敌人事先设好的局中。也同样是因为你们的无能,导致了父亲大人的切腹。”
“您怎么能这样说!先主大人当时并没有和我们……”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主公大人,就算有人贪赃敛财,也只需要稍微…”
“清水家,不需要无用之人!”
雪子瞪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令本家的家臣们都不再敢有异议。
“兄长大人。”
“在。”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办吧,就算是全部杀光都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死全在你的手上。”
“好……我明白了。”
清水凉宗看了一眼平日里自己还交往颇多的家臣们,不禁有些犹豫。
雪子似乎看出来了什么,走回到主座上拿起【泥棒切】,左侧的三河清水家家臣们也都纷纷站起身。
“兄长大人,对他们仁慈的话……”
“我知道。”
凉宗咬紧牙关,望着雪子的红披风消失在门前。
另一边,远江朝比奈家主城挂川城。
朝比奈泰亲坐在自己的席位里,面前摆着一份精致的佳肴,头顶是朝比奈家的家纹,双鱼旭日旗。周围奏乐的声音和大人们的欢笑声格外吵闹,大殿中央是两个正跳着枯晦舞蹈的舞者,完全不及雪子当年在石川阵前所跳的分毫。
他把手按在身侧雪子赐予他的宝刀【鸟切】上,闭上眼睛,想要逃离这里的一切。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却还是同样的冷漠。他们的态度只不过是从冷漠变成了嫉妒,终归还是饱含敌意的。
“泰亲殿下。”
身前有人叫他。
朝比奈睁开眼睛,从跪在地上的侍女中接过一块碧蓝色的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