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茶壶在火坛烧得发红,手腕粗的木棍穿过它的把手,把茶壶拖到了边缘的沙子上。透用一块湿布包裹住茶壶的柄,把滚烫的开水倾入手中的木碗里,木碗中的几片像是树叶的东西在热水中微微发黑。
看着手中称不上茶的饮料,野武士透竟然有些怀念。这是他之前住在山中留下的习惯,这种树叶是他从另一位山民那认识的,当地人都称这种树为【香妇】。几片【香妇】的叶子,只需在热水中一涮,就能发出清香,茶水也会有淡淡的后甜。但是如果长时间的放在热水里,整杯茶就会越来越苦,且香味全无,如果叶子变成了黑色,那更是连水牛都舐不下的苦味。
不知道为什么,透却深深地迷恋上了这样的苦味。该怎么说好呢,这样的苦味,反倒让他有了种发泄的去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他精神上的知己。他本是吉田家的重臣,从祖父那一代起,就代代侍奉吉田家。家中一共有四个男丁,他排行老三,从小本就养尊处优的他,家人还一度有送他去京侍奉公家的打算。
世事无常,在这战国之中,任何对一个人来说的巨变,换到整个天下来看,不过是一场小插曲罢了。
透端起木碗轻轻一吹,小心地抿了一口,淡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食道流入。一时间,从舌尖到嗓子眼,都干得发涩,如果是正常人一定会当场干呕出来,但透却已经习以为常。最后,热水的余温散去,苦味从舌根慢慢变成甘甜,最后再蔓延到舌尖,透就是在等待这种感觉。这是只有在春冬交替的季节里才能品尝到的独特味道。
“呀——好冷!”
和室的前门被粗暴地拉开,大关龙照顶着油腻的头发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透的面前,连本应该收起来的武士刀也随意地扔在一边。
“喂,你这家伙这几天都跑到哪里去了?”
“嗯?”
“嗯个鬼啊!”
透用力一拍龙照的头。
“啊,疼疼疼疼疼,干什么啊你……”
“你这家伙到底明不明白啊,已经三个月了啊!说不定再过几天北条家一认输,主公就要回来了哦!如果让她发现这些新兵还和乡下农民没什么两样的话,我可是会在此之前跑到山上去的!”
“省省吧,没用的,不如说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你才是必死无疑了。真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地跪在那位大人面前,然后尽心尽力地把大人的鞋子舔个一干二净……”
“你刚才的话,我会转告给殿下的哟,大关大人。”
身后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只见阿泠拿着一只黑色的漆盘站在门外。这时大关龙照和透才想起来,今天是医部检查的日子,这时雪子定下的名为【体检】的制度,每一个季度一次。今天恰好是军阵【体检】的日子,因为阵中人口密度大,又要担当军事重任,是安排在第一个的对象。还没等阿泠完全把门拉开,脚下就已经跪好了一个人。
“十分抱歉——!还请您守口如瓶——!”
“好快——!”
看着秒速跪到自己面前的大关龙照,阿泠捂住嘴惊叹道。
“我可以作为证人。”
“混账……我现在就写信告诉主公,说你要逃到山上去!”
“你这家伙!你才是这支足轻队的大将吧!”
“好了好了,两位大人,殿下现在忙着呢,才没有时间来管你们二人的打情骂俏呢。”
“哈?!”
“哈?!”
听到打情骂俏这四个字,大关龙照和透都歪着嘴斜着眼睛看向阿泠。
“昨天刚刚收到了殿下的来信,说是很关心二位操练新兵的成果。”
“诶!!!”
两个人顿时一头黑线,尤其是大关龙照,一脸刚被宣判了死刑的表情。
“嗯?二位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啊啊,没有没有,一切顺利,哈哈哈哈哈,对吧?透!”
“啊?啊,啊,没错,嗯……一切顺利……”
看着二人慌张的神情,阿泠心知肚明,但表面上还是不要说破的好,于是她淡淡一笑。
“我想殿下的本意也是希望二位大人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这件事吧?”
“自己的方式?”
“所以?那个……主公她还说了什么?”
眼看本来可以结束的话题又要被龙照挑起来,透赶紧把话锋一转,可龙照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嗯……也没有什么了。现在战事吃紧,因为已经入春了,所以本家那边的军力完全调动不起来。今川家也用同样的理由,一次一次拒绝了殿下的增援请求。”
听到这个消息,透和大关龙照都颇为愤慨。
“开什么玩笑!”
“我看是先前派了一万大军到今桥城来才把军费耗光的吧?真是搞不懂今川家想干什么。要是把这一万大军派到战场上,北条肯定早就投降了。”
一想到雪子父亲的事,阿泠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因为康宗大人的事,殿下今年连喜宴都没有开呢。不过和往年一样,那位尾张的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送礼过来呢。”
“尾张的殿下?”
两人都对阿泠投去疑惑的眼神。
一队车马行驶在一条雪还没有完全化开的山路上,透过身侧的树林,远处的深泽城已经依稀可见。在深泽城的城下,是数以千计的黑色旌旗和大大小小的营帐。
“藤吉郎大人!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了。”
听到部下在呼唤自己,木下藤吉郎把视线从清水军的营帐处收回,继而转向身后的两车货物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两辆车上运的是什么——柿子。两车满满当当上好的尾张小牧柿,据说如果能保存到夏天的话,每个柿子都能值上一顿奢侈的饭钱。
也多亏了这车上装的是柿子,从尾张到骏河这一路,他们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次盘查,但是当看到车上装的东西后,守卫们也都是一脸关心智障的表情,嘲讽着送他们离开。想到这里,木下藤吉郎再次叹了口气,他把头上的棉麻布头巾放到脖子上,露出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一双招风耳瞬间被凌冽的冷风吹红。
“我可不是为了做这种事的啊……”
自己已经进入织田家快半年了,虽然大大小小打了几场仗,但却是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以至于现在还只是个无法冠姓的足轻番头,手底下不过七名足轻而已。今年他已经二十岁了,如果再不做出些什么事情的话,那个一直瞧不起自己的继父说不定就要死了。
“轰——”
“轰轰轰轰轰——”
正当木下藤吉郎还在为自己的各种各样的琐事发愁的时候,远处的深泽城上传来地天崩地裂的爆炸声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
“什么!?”
原本还竖着密密麻麻黄色北条旗的深泽城墙塀上升起滚滚浓烟,很快浓烟中的点点火星化成一片大火,熊熊的火焰立即朝木塀的其它方向烧去。
“刚才的是……什么东西?”
藤吉郎揉了揉眼睛,又用力地对着自己的大腿狠狠一掐,传来的清晰的痛楚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轰轰轰——!”
第二轮炮击开始,只见十一枚发着亮光的炮弹从深泽城另一侧的山丘上直奔天守阁飞去,炮弹在半空中炸开,攻击并没有结束,就在爆炸点的下方,下起了令人胆寒的铁片雨。密集的铁片在气浪的推动下把排着整齐阵型的足轻们活生生撕成了碎片。
“番头……这……”
不要说深泽城内发出惊恐惨叫声的北条军了,就连远远观看的藤吉郎一行人都是目瞪口呆。
“快走!”
营帐内,雪子用披风裹着自己,光着脚盘腿坐在主座上。手里捧着一个小暖炉,身下更是垫着两层榻榻米,但即便是这样,她都觉得一年冬天比一年冷,当然这肯定是她自身的原因。
岩田仁治(仁太郎)和他的一众部下一起跪在营帐中央,外面的炮火声还在不间断的一轮接着一轮,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停下,深泽城现在的状态恐怕已经不言而喻了。
雪子对此深感愉悦。
“三个月,十门【大筒】,三百发炮弹,你确实是履行了你的承诺了,仁治。”
岩田仁治低头,听到雪子平静的语气,顿时安心。
“多亏了殿下的建议,才让炮弹有了如此的杀伤力。往炮弹里装入锻造【大筒】时舍弃的废料,这样的主意,在下研究了数年都没有想到。”
“不用这样夸我,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从来都不会辜负我对你们的期望。”
“您能这样夸奖,在下感激不尽!”
“从下个月开始就搬到清水城来吧。”
岩田仁治一惊。
“清水城……吗?”
“没错。应该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我几乎杀了本家所有的家臣,甚至连坐了其中的大部分。”
“是,但是殿下……恕在下无礼,在下还是想服侍殿下左右……”
“嗯?你在说什么呢?”
“在下听说,殿下您有打算把清水城封给凉宗大人的心意。在下斗胆请求还能继续跟在殿下麾下……”
“嗯?你是在担心这个啊,哈哈哈哈哈…怎么?我家兄长有什么不好的吗?”
雪子笑着问,顺便又搂了搂暖炉。
“这个……”
“安心吧,我封给兄长大人的是江尻城,毕竟先前在那发生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情。”
“是!是在下多虑了!”
营帐外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炮击,远处传来深泽城的天守阁轰然倒塌的声音,塀墙上的大火已经能透过营帐的幕布看见,恐怕在这一轮又一轮的炮击下,也没有办法能组织力量进行救火吧?真想知道北条纲成现在在想什么。
“我很满意哦,仁治!命你为从七位上兵部少录,掌管清水城城下两町。令赏铜钱三百贯,若是政务上有什么不懂的,就向你的兄长请教吧。”
岩田仁治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官职!?这怎么行,殿下!兄长还没有官职,我怎么可以……”
“清水城不同于今桥城,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一帮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能够让他们有所忌惮的,也只能是我赐予你的官职了,不然就凭你一介布衣出身,他们是断然不会听你的。”
岩田仁治只好再次行礼。
“在下绝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
“嗯,很好,那么……”
雪子刚打算挥手让仁太郎退下,营帐的帘子就被朝比奈泰亲掀起。
“殿下,帐外有一队尾张的车马求见。”
一听到尾张,雪子皱了皱眉头。
“尾张?”
“是织田家的人,当中有个名叫藤吉郎的足轻,说是要给殿下送贺礼……要不要在下把他们都轰走?”
“啊,就这么办……吧……藤吉郎?!!!”
雪子几乎是尖叫着把这个名字喊了出来,这样的失态让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岩田仁治和朝比奈泰亲都怔在原地。
“喂,泰亲……”
“是?”
“那家伙长什么样?”
“诶?”
“就说说像不像某一种动物?”
“诶?为什么这么问?”
“猴子?”
“啊……要是殿下这么说的话,还确实……”
没等朝比奈反应过来,雪子就光着脚冲出了营帐,手中的暖炉和背后的披风都被撇在原地,掀起帘帐的一瞬间,外面的冷风把雪子身上的和服吹得一阵狂抖。
“殿下?!您这样会着凉的!”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