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乱世就交给殿下了。”
“这乱世就交给殿下了。”
“这乱世……”
“就、交、给。”
“殿、下、了。”
白衣僧人模糊的身影在一片薄雾中慢慢跪伏在地上,最后化作一潭深深的水,在青色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大概是从第一次亲自指挥军阵之后,雪子就发现自己能知道什么时候是在做梦,什么时候是真正的现实了,毕竟这份现实在她看来,也虚幻得如同梦境。
她缓缓睁开眼,侧头往屋外看去,夏日皎洁的月光把整片夜空照的眩如白昼。因为害怕刺耳的蝉鸣声吵到雪子,侍女们在白天都会把庭院里的蝉清理一遍。这种事情要是换做普通人肯定会觉得是强人所难,但对于忍者出身的他们来说只能算大材小用了。
没有了蝉鸣的庭院,只剩下时不时悦耳的蛐蛐声,带着潮气的微风吹动门梁上的风铃,混合着浓郁的不知名的花香。雪子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用纤细的胳膊支撑着自己,身后的头发像上等的丝绸般顺着肩膀滑到侧脸。
刚才的梦境再一次从她脑海里拂过。
“师傅……”
回过神来,门外已经跪着一个壮实的男人,就算跪坐在地上,也要比站着的雪子高出半个头。那人身后背着一把长剑,腰上系着手腕粗的麻绳,穿着一身青蓝色的短袖和服,精心打理后的长发和浓密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加威严和冷酷。
“主人,才寅时。”
看着屋内榻榻米上的小人,要是她在年长个十岁的话,恐怕天下没有男人会不为之动容吧?麒麟这样想着,默默低下头去。
“辛苦你了,各种事情。”
麒麟又把头压了压。
“那么我这就去吩咐早膳。”
他知道雪子没有回笼觉的习惯,不论多早只要一醒,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入睡。刚开始他还会觉得奇怪,甚至还有些心疼,但久而久之也不得不去习惯。
“不了,让她们再睡会吧,能帮我弄一盆水吗?”
“是。”
雪子困倦地笑了笑,把头发随手搭到身后。
一盆清澈透亮的水盛在铜盆中端放在雪子面前,月光将她的脸映在水面上,一只还冒着热气的毛巾也拧干了放在一旁的漆盘里。这是平时侍女们会做的事情,麒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主人没有别的吩咐的话…”
“等等。”
麒麟侧眼望去,雪子正在用毛巾敷着眼睛,白色睡袍的衣领和袖口处被微微打湿。
“如果可以的话,陪我聊聊天吧?反正也不早了。”
“是。”
“吼?那么爽快,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雪子用头绳扎好头发,从房间内走了出来。麒麟也用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亮一只灯笼。二人坐在走廊的边缘,陷入一阵沉默。
“说吧,要问我的事情?”
“不敢,还是主人先说想聊什么吧。”
“其实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想问未来的事情,对吧?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哈哈,是个人都会对此感到无比的好奇,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这样就好。”
“是吗?”
“对您来说,也是更好的……那个…”
“实验啦,果然不太理解这个词吧。哈哈哈哈,不过,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会聊天了。既然你已经做好觉悟了,那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麒麟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
“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范围太大了,你总得告诉我你问的是哪里吧?这个日本?明朝?还是南蛮?当然还有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没有去过罢了。”
“明朝……即便过了几百年,明朝还是明朝吗?”
麒麟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关心,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不,灭亡了。”
“!”
麒麟看向月光下雪子平淡的神色,如此庞大的王朝覆灭对她来说毫不稀奇,这让他更加好奇雪子所在的时代是个怎样的世界。
“再过不到一百年,明朝就灭亡了,抱歉,虽然这样说你会不舒服,但这确实是我所知道的历史。”
“不,主人误会了。这可是我来到这里之后听到过最好的消息了。”
“哦?”
雪子挑起眉毛看向身边的麒麟,男人粗犷的脸上浮现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庭院里的灌木丛上飘起几个绿色的萤点,在半空中毫无规律地飞舞,雪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毕竟在她的那个时代萤火虫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昆虫了。
走廊上响起微弱的脚步声,一名侍女光着脚跪在雪子身边,朝她小心翼翼地行礼后,把漆盘摆在矮架上,一盅结满了水汽的酒盅和两只杯子精心地倒扣在盘子里。
“早上好,你们的师傅那边有消息了吗?”
侍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吗?”
雪子接过杯子,侍女也很快地为她倒上一小口。不一会,手上就传来了冰凉的触感,看着杯子里金黄剔透的冰凉液体,她才想起来冬天让人准备了冰窖。
“这是?”
“是青梅酒。”
一旁的麒麟已经抿上了一口,清凉爽口的梅酒滑入口腔,能让人瞬间从困倦和疲惫中清醒不少。他意犹未尽地盯着酒杯,一旁的侍女再次为他倒上。
“呜哇,好喝!”
说实话,这冰凉甜美的梅酒,味道和现代的冰酒非常相似,虽然度数很低,但是极其甜腻。对于缺乏糖类食物的古代来说,其受欢迎程度肯定可想而知。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啊……笑了。”
麒麟露出久违的笑容,并不是什么很灿烂的笑容,但是确实是笑了。雪子这时才明白,原来这梅子酒竟然是麒麟泡上的。
“这酒是麒麟酿的吗?不愧是我们吃货国的祖先啊,果然在吃喝方面自古就领先别人一大截啊哈哈哈。”
“哪里,倭人的酒大多都用粗米酿造,那种味寡劲糜的东西主人自然是不愿意喝的。”
“是呢,和现代口感相近的清酒最早也是江户时代的产物呢,要是一直在这个时代的话,我肯定是没口福啦。”
“原来每到夏天,我都会酿制梅酒,因为家妹很是喜欢,所以我也每年都乐此不疲地翻山遍野寻找乌梅。”
“乌梅,哦,和日语的音很像呢,你看,乌梅,ume,对吧?梅,梅,梅……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不胜酒力,雪子像是喝多了一般自顾自地吟诗大笑,麒麟也尴尬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夜空中明亮的满月。
与此同时,就在今桥城的百姓们熟睡之际,清水家的忍者们却在东城墙外不到三里的一间农舍周围集结。几十名忍者身穿紧身黑衣,黑色的面罩蒙住口鼻,额头也用方巾裹住,他们个个身材一致,潜伏在黑夜之中。
这间农舍隐秘得可疑,简易的草房三面都是矮矮的小土丘,屋前的两垄良田虽然没有杂草丛生,但相比其它农户门前夏日绿油油的田地,这户就显得格外荒凉了。反倒是草房后面的小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
微风带动树上潜伏忍者的衣角,随即灌入农舍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内诡异的亮起了一盏微弱的油灯,于是便听见有人翻身的动静,最后,一个男人的影子倒映在纸窗上。
移门被缓缓拉开,穿着农装的中年男人扛着锄头踱步而出,嘴上还叼着一根长长的草根,窗户上男人的影子仍旧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把嘴里已经快要嚼散了的草根啐在地上。
“喂喂喂,你们身上的老鼠味老子可是老远就闻到了啊,还不快点出来——!”
没有让人震惊的功夫,躲在灌木丛里,土丘后面和树上的忍者们鱼贯而出。同时,数十根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银针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窗户上的人影飞去,最后贯穿窗纸,但那人影仍旧是一动不动。
男人笑了一声,从一旁的木桩上拔下几枚苦无,朝刚才飞过来的地方反向扔了回去。只听见几声惨叫,三名黑衣人纷纷从树上摔下,腰上的绳子把他们的尸体挂在了树上,三具尸体像是被放血的鸡,鲜血从他们脖子上涔涔滴落。
两名忍者从屋顶反向跳下,用力把男人踢在了木墙上,对方却在下一秒灵活地跳到一边,躲开了紧跟着而来的三枚苦无。
“去死——!”
他一手抓住一个忍者刺过来的匕首,顺着胳膊将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两个忍者的脑袋传出鸡蛋破碎的瘆人动静,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而那个赤手空拳就杀了五个忍者的男人却从地上捡起尸体上的匕首,在两具尸体的脖子上各补了一刀。
又有三个忍者向他扑来,他轻松地用手腕挡住了向他劈砍来的短刀,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蹲下身子,一个扫堂腿将三人狼狈地放倒在地上。他伸手向离他最近的忍者,从他的腰上取下忍者自带的绳子,缠绕在这个倒霉忍者的脖子上。其余两个忍者都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但马上又被一击重拳打得晕头转向,回过头来的时候,脖子上早就被套上了死环绳。
“噢噢啊啊啊啊——!”
男人爆发出如同野兽般的怒吼,背对着三个忍者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紧绳子,忍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脖子上一紧,便失去了知觉。但他还不肯善罢甘休,可以说是骇人的怪力将三具尸体在背后活活勒到渗出血印为止,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麻绳,大步朝前方走去。
“怎么了怎么了!就这点能耐吗!”
话音刚落,远处朝他扔过来一个球状物体,他敏捷的伸手接住,手心传来的热度让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刚想扔出去却已经为时已晚。手中的火球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在他的脸前炸开。
热浪差点将他掀飞到屋顶上,他捂着胸口抬起头,双耳被恼人的耳鸣声充斥着,右眼也漆黑一片,只感觉到一股暖流缓缓流到下颌,整条右手只剩下一点还隐隐发麻,其余的部分都毫无知觉,侧头看去,原来右手失去了半只前臂,两根断裂的骨头正暴露在外面。
七八个忍者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们冲上来,用匕首在他的腹部连刺十几下,有的把他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为首的忍者则拿出利刃,不假思索地搭上男人的脖子,流利地化开一道口子。。
“哦哦哦哦——!不要——小看我——!”
两个人竟然压不住他的一只手,他的左手挣开束服,死死地掐住了头顶刚才割他喉的忍者用力一掐,为首的忍者当即气绝。
周围的忍者们被他的气场震慑住,纷纷往后退去。男人像僵尸一般用左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脖子,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眼窝发黑深陷,已经和一具尸体无异,但他却还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踱步,哪怕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韵。
忍者们被吓得纷纷退后,用来发力的后脚也不听话地发起抖来。终于,有人从容不迫地迎着男人的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罩下狐狸般的眼睛狡黠地上扬。
“为了对付怪物而找的怪物吗?真是不错啊,糟糕,搞得我都有点心动了,你觉得呢,甾山大人?”
梅忍朝身后看去,忍者们纷纷为他的视线退让出一条道路,两名忍者押着白发苍苍的老头跪在地上。看到梅忍的甾山政秀抬起阴郁的眼睛,怒火中烧。
“你这家伙——!为什么没有出手?为什么——”
梅忍扯下脸上的面罩,慢慢向他走去。
“笨蛋,那个怪物追求的是天下,你们又如何呢?呵,再说,要杀一个那样的家伙,可不是只靠一只怪物就够的。”
说完,他朝身后看去,只见刚才的那个男人早已经跪在地上没有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