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阿鹤小姐——!”
“前面的马车!赶快停下!”
“喂——!”
“哈!驾——!”
马车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坐在车内的松平竹千代以及不知道为什么同样坐在车里的濑名姬的心都怦怦直跳。这辆单驾马车是雪子送给太原雪斋的寿礼,硕大的木制圆轮足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这样气派的座驾就连今川义元都没有办法得到,可能正因如此,雪斋一次都未曾使用过。
由于此时的道路不便,这样的马车只能在今桥城周围以及骏府馆的大部分道路上同行,连远江大平原的土路都有些吃力,更何况对于此时仍然习惯使用轿笼出行的贵族来说,这是远超时代的交通工具。它由雪子一手设计,全天下只有五驾,其中三驾都在今桥城,还有由色部公长以雪子的名义赠予了后奈良天皇。
“所以…为什么你也跟着出来了?!”
竹千代打开车窗,不停地向后面追赶的骑兵瞥去,随后愤愤地坐回车里,瞪着身边的濑名姬。
他们已经离开骏府一天一夜,眼看着今天太阳就要落山了,可曾想身后的追兵竟然那么快就发现了他们。那些人都是濑名姬的父亲,关口亲永的斥候,要想从他们的追踪下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我只是凑巧!”
“凑巧?!你蒙鬼呢!说到底,后面那帮武士就是为了你才追我们的吧!”
“哈?那你打算就这样把我交给他们吗!”
“我…这里离三河还有多远?”
“喂!呆瓜!你不要转移话题啊!”
濑名姬嘟起嘴,摇晃着手臂表示抗议。
马车前的小槅门被拉开,只露出车夫的眼睛,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看得出他内心深处的焦虑和恐慌。这也是雪子的设计,马车的入口是从里面反锁的,只有当里面的人想出来的时候才会打开。
“竹千代殿下!已经快过滨名湖了,只要再往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清水家的兵砦,可是恐怕!”
“站住——!大胆毛贼!”
身后瘆人的马蹄声已经挨到车厢边上,隐约听见了马背上的枪武士拉开弓箭的声音。
“可恶……到此为止了吗?!”
弓箭呼啸着射向车厢,马车外的车夫轻哼一声,车速并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快。
“你怎么了!没事吧?”
竹千代在车厢内站起身,透过拉开的槅门向外探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车夫的脖子已经被利箭贯穿,但他仍然单手抓紧缰绳,另一只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渗出,缓缓地染红他胸前的衣服。
“呆瓜!振作起来!”
濑名姬立刻猜出他看见了什么,直起身子把竹千代转过来。然而竹千代的慌乱显然超出她的想象,他已经失神的双眼发直,右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家伙…那家伙他……他浑身都是血。”
“呆瓜!堂堂三河之主可不能遇到这点小事就被吓到啊!喂——!快恢复过来!喂——!”
濑名姬使劲地拍打竹千代的脸颊,但无济于事。
车外的武士可不会把时间白白浪费掉,又一名枪骑兵冲刺上前,从马鞍旁取出一支发红地弓箭,瞄准车夫的脑袋。
“呆瓜——!”
“他…他……不行…不行的…”
竹千代的声音竟然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慌而抽噎,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从鼻腔后部挤出来的。
“竹千代殿下……”
车外传来虚弱的呼唤声。
“呆瓜他在叫你,你听见了吗?”
“今桥城……今桥…”
弓弦声响起,箭头直入车夫的胸口,他忍着剧痛猛拉缰绳,狂奔不止的褐马发出尖锐的鸣啸,马车很快就停下了。一路追赶的骑兵们也围着马车停下,耳边不时响起他们翻身下马的声音。
“怎么办……喂!呆瓜!”
车辕上传来沉闷的响声,紧接着车体微微一颤,濑名姬知道有武士已经上车了,刚才的那声动静估计是车夫的尸体。果然,车外的武士尝试打开车门,但都无功而返。
“阿鹤小姐,您这样关口大人会担心的。”
武士跪在车外,语气冷静而平稳。
“呆瓜,你听我说。”
濑名姬坐到竹千代身前,用手托住他的脑袋,尽可能的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紧张,可她此刻内心的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竹千代。
“听着,这辆马车是一年前雪姬送给师傅的,送你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雪斋师傅!把你送到今桥城,就意味着把你这个三河的人质交给清水家,那位公主一定在做什么!如果就这么被抓回去的话,不光是你,就连雪斋师傅都……?!啊——!”
濑名姬的话还没有说完,整辆马车就被人立了起来,车厢里的摆件立刻被弄得乱七八糟,竹千代和濑名姬也被甩到车尾,看来是车外的武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被甩到车厢尾部的濑名姬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她担心现在的车厢是不是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外面的武士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们。
然而当她睁大眼睛时,另一双大眼睛离她只有鼻尖那么宽,那是一双快要死去的眼睛,属于一具还没有死去的躯体。他们互相都能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声。
“呆瓜……”
濑名姬的手腕被竹千代紧紧按住,他身上的热量透过丝绸,让她感受地真真切切,她未有过这样的体会。从前总是能从比自己年长的女孩子口中听到关于情爱的描述,一贯冷艳的她似乎只对棍棒和刀枪感兴趣,可作为女子的天性,她不可避免的会对那些女孩口中的东西感到好奇。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她不知道是在哪里,或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这句话。同龄女子们偏爱今川氏真那样的公子,可她却觉得那是玩物丧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门宗族的男子们成天练剑习武,又太过有勇无谋。他们绝非温如其玉,至少无法配上玉的秉性。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那虚假的繁华之后,有个少年自顾自地和自己下棋…
“!”
车厢再次被外面的武士剧烈地摇晃,车厢前端顶部的暗格出现数道裂纹,转眼间裂纹断开,一只铜制的香炉从暗格中摔落,直直地砸中竹千代的后脑勺,后者昏昏沉沉地趴进濑名姬的怀中,昏了过去。
“啊?!呆瓜!你没事吧!呆瓜!”
濑名姬大惊失色,那还顾得着害不害羞,她把手贴在竹千代的后脑勺,仔细确认是否有伤口。可车外的武士听见濑名姬的声音却更加用力地摇晃,终于,在车门的连接处传来清脆的断裂声。
望着那已经透光的裂缝,濑名姬绝望地咬住下唇,她把手慢慢地伸向竹千代的腰间,终于摸到了他的肋差。可此时的濑名姬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她谨慎地抽出刀,尽量不让车身的晃动割伤竹千代。虽然身为武家之女,可她从未用过真刀,更别说拿它去砍人了。
“那是什么?”
“.……不会吧。”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今川武士也似乎看到什么停止了晃动。
“上马!”
“快回去通报大人!”
车厢外又传来武士们匆忙的声音,连他们的马都惊恐地嘶鸣着。濑名姬扶着车厢的一面从竹千代的身子下抽出空站起来,用手中的肋差打开头顶的槅门,然而除了被落日照成浅红色的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周围的马停了下来,看来是一群比刚才人数更多的骑兵队,那会是谁呢?难道是清水家的人吗?可是清水家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呢?想到这,濑名姬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你们去追刚才那几个人,一定不留下活口!”
“是!”
很明显有许多骑兵朝着刚才今川枪骑兵逃跑的方向追去了,留下来的听起来只有一两个人。
“把车扶过来。”
车外有人命令道,濑名姬有了前车之鉴,立马把身子压在面前的车厢壁上,果然,车子又被扶正,车辕上也传来马绳被重新系好的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竹千代仍旧没有苏醒的样子。
这时,槅门外探进来一张脸,他戴着轻骑的葵盔,看不出是哪家的武士。当他看到车厢里发懵的濑名姬时,眼神中露出明显的惊讶,但马上若无其事地重新调整好。
“你…竹千代殿下怎么了?”
他的语气之平静,似乎对竹千代的死活并不关心。
“他…他被香炉撞了一下,昏过去了。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们在这的?”
对方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坐到先前马夫坐着的位置,心不在焉地随手甩起马鞭,车猛地一动,平稳地向前驶去。这时周围传来跟在车后的马蹄声,仔细辨别的话,确实只有一骑。
“在下是松平家的家臣,护送少主来迟还请原谅。”
“你们是松平家的人?可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濑名姬刚想说出【今桥城】三个字,嘴上就传来熟悉的温度,一双白净的大手捂住她的下半张脸。
“你?!”
她震惊地回头看去,只见竹千代半跪在自己身后,静静地听着车外武士的回答。她看不见竹千代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却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个呆瓜的心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急促了,甚至平稳地有些令人担心。
“我们将护送殿下前往冈崎城,还请放心。”
“哼…”
身后传来像是笑声的轻哼,这声冰冷的笑声让濑名姬的心里直发毛。她刚想转身看看这个呆瓜是不是被香炉敲得不正常了,耳边就传来竹千代的低语。
“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濑名姬照做。
车外的武士竟然像是被问住了,迟迟不敢答话,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异常,赔笑道:“哈哈哈,在下是本多家的外臣,想必您一定是没见过的。本多大人听说有人要谋害少主,就派我们过来了。”
“是呢。”
少年轻叹一声。
濑名姬感到脸上的手慢慢抽开,终于回头放眼看去,只见竹千代慢慢走到车门前,打算打开车门内的大锁。濑名姬惊恐地摸向一边,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肋差,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眼一看,那把肋差还有刚才砸到竹千代的香炉,正一左一右的捏在他的手里。
“呆瓜……”
她小声地念出少年的绰号,语气中带着迟疑和害怕,因为眼前这个人给她的感觉,竟然和短短几十分钟前大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他被那个香炉砸傻了!既然怀疑车外那个武士的身份,这时候打开车门不是找死吗!
“呆瓜不要——!”
话音刚落,一股凉风直灌入车厢,吹得她两鬓的头发迷住眼睛。浅红色的夕阳把车门外的一切照的红亮,远处的青山都变成一片墨蓝,在他们的左侧是日本第十大湖,连接远江和三河的滨名湖,离入海口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所以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总能留下最后丝明亮像一线天般照亮那段入海口。
可现在绝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
“啊,您是要出来吗?”
车外的马夫刚准备回头,就看见高举香炉的竹千代。
“嗙——”
根本来不及惊讶,马夫被当场砸晕过去,马车猛地转向,可他完全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任凭吹拂而来的强风带动他宽大的衣服像波浪似的在空中狂舞。
被砸晕过去的车夫沿着车轴摔落在地上,像块巨大的肉似的在土路上翻滚着。
“什么!该死!”
跟在车后的骑兵绕到右后方,准备组织竹千代。
被夕阳红光包裹住的香炉被从车头抛出,骑兵来不及躲闪,只好用手挡住头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下的马却传来一阵惨烈的嘶鸣,两只前蹄也跟着抬起,马背上的骑兵瞬间就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
濑名姬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这还是刚才的那个呆瓜吗?
马车继续肆无忌惮地朝前奔跑着,远处的一小片不自然的树林里亮起点点火光,那里就应该是清水家位于远江边界的兵砦,到了那里只需凭他们现在乘坐的马车就会被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护送到今桥城内。
濑名姬悬在心头的石头放松下来,她看着少年宽阔的肩膀和比常人要大一圈的后脑勺,心中洋溢起莫名的安全感。他很显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兵砦,终于才肯回过身来,把右手未曾用过的肋差放入腰间的刀鞘中。
夕阳把他身后的天空照的血红,可他身上却干干净净未见一滴他人之血。肋差与香炉,他最终选择了后者。他朝濑名姬疲倦地笑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真是爱逞强的家伙。”
濑名姬的脸庞瞬间发烫,她开始庆幸现在红透的天空,转过头去不再看竹千代的脸。
“呆瓜。”